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塵世的煩惱 | 上頁 下頁


  跟她說話的是誰?是她自己,一位女演員,小商人的女兒。而他卻永遠只會是他自己。他們中的一個怎麼會為另一個說話?那是不可能的。他愛著她,他愛她遠勝於一般男人愛他們的情婦。他確實很在意,——以至於讓人奇怪他為愛她而驕傲就好像那是個榮譽……但是她理解力有限。因此,在她的理解力之外,她對他毫無用處,她最好讓他獨自呆著。在這場危機當中,——這是他的危機,他即將垮掉——她不應該擅自說話了,因為她不理解。但是,她卻愛折磨他,這是不容置疑的。

  「為什麼工作會傷害你?」她又發話了。

  她抬起頭,受著折磨的那張臉是蒼白的,灰色的眼睛裡閃爍著恐懼和仇恨。

  「工作!」他叫道,「你認為我值多少?——每週25先令,要是我走運的話。」

  他那顯而易見的痛苦打動了她。她啞口無言地坐著,眼睛瞪得大大地呆望著他。他臉色因為痛苦和害怕而變得慘白,隨意擱在桌上的手也在不斷地抖動著。她非常驚訝,同時腦海裡又充滿了令人心寒的深深的畏懼。他真的這麼在乎?對他來說至於這麼重要嗎?他在說他每週值25先令時,他就像一個傷透了心的人。他漠然地坐著,一副完全被擊垮了的神態。她尋找著過去的他,然而已不復存在了。她尋找著這個男人,這個愛她的心靈自由的人。然而他不是,他不見了,只留下了一具軀殼。只剩下個帶著一張慘白的臉的東西坐在椅子裡,茫然凝視著。

  過度的畏懼加深了她的詫異,似乎整個世界都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什麼都沒留下。她好像是抓住空氣做立腳點。

  他坐著呆視著前方,顯得麻木遲鈍。他在注視著蠟燭的火焰。在一片超然麻木中,他意識到這火焰是迅速流淌的洪水,從燭芯迅速流淌穿過白色的波濤,向上沖入黑暗之中,如同一個噴泉突然泡沫迸濺,然後平滑地流淌著。一個人能攔住這股氾濫的洪水嗎?他拿起一張紙,陡地把火焰暫時隔斷了。

  燭光的閃動把紅衣女郎嚇了一跳,她似乎從恍惚出神的狀態中蘇醒過來。現在她清晰地看見他的臉,聚精會神,難以揣摩,出世了一般。他已經從世俗的自身中完全超脫出來了。

  「這不是真的,是吧?」她說,「還不至於那樣悲慘,對不對?——只是你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你的愚不可及的微不足道的自尊心?」那口氣如同在辯護。

  他目光清晰地堅定地看著她。

  「我的自尊!」他說,「難道不是我的自尊?沒有了自尊那我是什麼?」

  「你是你自己,」她說道,「即使他們剝光了你的衣服,讓你赤裸裸地走到街上,你還是你自己。」

  他眼睛裡冒火,嚷道:

  「什麼意思,我自己?你的意思是,我穿著現成的平民衣服,到處做一些肮髒的苦活:那就是我自己!」

  她緊皺著眉頭。

  「但是,你對於我來說,你那赤裸裸的自我對我來說,多少也是一種安慰,對不對?——那是一切。」她說道。

  「要是毫無意義的話,它是什麼?」他說,「那只不過比一磅巧克力糖衣杏仁稍多一點而已——它毫無意義,——除非像你說的,做個每週25先令的小職員。」

  這席話深深地刺傷了她的心。她驚詫地呆望了一會兒。

  「那它現在意味著什麼?」她說,「一個了不起的少尉!」

  他情緒低落地做了個手勢。

  她眯著眼睛瞧著他。

  「那我們的愛情!」她說道,「它對你也沒有意義,毫無意義嗎?」

  「對我,一個下賤的職員來說,它是什麼意思?愛情是什麼東西!它意味著一個男人在這世界上僅僅是塊髒兮兮的抹布?——要是生活中我是一個可憐的髒兮兮的下等職員,你以為我還有什麼值得去愛?」

  「這有什麼關係?」

  「這大有關係。」

  一陣沉默後,她心中的怒氣勃然而起。

  「對你來說,我什麼感覺,是否在意都沒有關係。」她提高了嗓門喊道,「他們要把他帶扣子的可憐軍服剝掉,他只好成為一個普通的小百姓,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對準自己開上一槍。那沒有關係,我在那兒……」

  他執拗地緘默地坐著。他覺得她太粗俗了,她的瘋話絲毫也沒有改變自己的情境。

  「難道你看不出你對於我有什麼價值,你這聰明的小男人?」她狂怒地嚷道,「我愛著你。兩年來,我全身心地愛著你——而你對我撒謊,說你愛我。現在,我得到了什麼?他要自殺,因為他那可憐的虛榮心受到了傷害。——啊,一個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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