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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石棉衣的人(4)


  「幾個世紀以前就被取諦了。他們用一種自動售貨機似的裝置解決了各種國際爭端。自那以後所有的國際交往都被取消了。為什麼要保留它們呢?所有的人都覺得外國人可怕。」

  「現在還有報紙嗎?」

  「報紙!我們要它們到底有什麼用呢?假如我們什麼時候真需要它們,有成千上萬舊報紙堆在那兒,隨時可以去拿。再說報紙上印的東西,無非是發生的事情,如戰爭、事故、工作和死亡之類。這些東西一消亡,報紙也就隨之消亡了。瞧,」石棉衣男人繼續說,「你好像有點像個社會改革家,可是你根本不理解這種新生活。你根本不知道我們所有的負擔是多麼徹底地消失了。我們這樣來談吧,過去你們的人,是怎樣度過他們生命中的整個早期階段的?」

  「嗨,」我說,「我們開頭的十五年左右花在受教育上。」

  「確實如此,」他回答說,「現在看看我們在這點上有多大進步。在我們這個時代,教育是通過外科手術完成的。真奇怪,在你們那個時代誰也沒意識到教育只不過是一次外科手術。你們的見識不足以發現,你們所做的其實是通過一種漫長而痛苦的心理手術緩慢地重塑大腦,使它的內部發生彎曲並形成回溝。每學一樣東西都會在大腦上留下痕跡,使它產生某種機體變化。以前你們知道這一點,可是你們看不到全面的結果。而我們據此發明了外科手術教育——簡單得很,只需打開頭顱一側,往裡面移植一塊事先準備好的大腦就夠了。當然,在開始的時候,我猜他們不得不用死人的大腦做材料,那是有點可怕,」——這時石棉衣男人像樹葉一樣打了個顫——「不過,他們很快就知道怎麼做效果一樣好的腦代用品了。到了這一步就輕而易舉了,做一個幾分鐘的手術,就足以把詩歌、外語、歷史或你所需的任何其他知識植進你大腦裡了。舉個實例吧,瞧,」他說著把腦袋邊的頭髮撩開,露出下面的一個疤痕,「這就是我植入球面三角學時留下的疤。我得承認,植人三角這玩意兒很痛苦,不過植入其他東西,如英語、詩歌或歷史,壓根兒一點痛苦都沒有。你們那種通過耳朵完成的野蠻、痛苦的教育方式,我一想起來就發抖。真夠奇怪的,後來我們發現有很多東西壓根兒犯不著用大腦去裝。我們把這類東西——如哲學、玄學,等等——裝在過去用作消化的器官裡。它們裝在裡面棒極了。」他停頓了一會兒,然後繼續說;

  「好了,再往下說吧,過去在受過教育之後,你們的時間和精力用來幹什麼?」

  「嗨,」我說,「當然,一個人得工作,然後,說老實話,他的時間和感情有很大一部分是為異性付出的,他花很多時間、精力去談戀愛,去找一個女人和他分享生活。」

  「噢,」石棉衣男人說,表現出了真正的興趣,「我已聽說過你們那些有關女人的安排,可是對它們根本一竅不通。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你說你選擇某個女人?」

  「是的。」

  「於是她變成你們所謂的你的妻子?」

  「沒錯,當然如此。」

  「你為她而工作?」石棉衣男人驚奇地問道。

  「是的。」

  「她不幹活,對吧?」

  「是的,」我回答說,「當然不幹。」

  「你的財產有一半是她的,對吧?」

  「是的。」

  「她有權力住在你的屋裡並且用你的東西,對嗎?」

  「當然。」我回答說。

  「多可怕呀!」石棉衣男人說,「我到現在才意識到你們那個時代真正可怕在哪裡。」

  他輕微地顫抖著坐在那裡,臉上還是帶著從前那種怯生生的神情。

  這時我突然意識到,街上的那些人看起來彼此毫無區別。

  「告訴我,」我說,「現在再沒有女人了嗎?她們也全消亡了嗎?」

  「噢,不,」石棉衣男人回答說,「她們同樣在這兒。那些人中有一些就是女人。只是,你瞧,現在一切都被改變了。這整個兒是她們的反叛的一部分——她們想跟男人們一樣。這在你們那個時代開始了嗎?」

  「只一點點,」我回答說,「那時候她們已開始要求選舉權和與男人平等。」

  「正是那麼回事,」我的相識說,「我找不到恰當的詞兒。你們的女人,我相信,是某種很可怕的東西,是不是?她們渾身上下都覆滿了羽毛、毛皮和炫目的色彩等已死去的東西,對不對?她們動不動就咯咯笑,不是嗎?她們的牙齒很可笑,而且她們隨時都能誘騙你簽訂那種契約!唷!」

  他打了個寒戰。

  「石棉,」我說道(我找不到其他名字叫他),同時憤怒地轉向他,「石棉,瞧街上那些果漿過濾袋似的『平等者』,她們的衣服和垃圾箱一樣,你認為她們能和我們二十世紀的那些沒有被改造、保持著天生風采的穿魚尾裙的女人媲美片刻嗎?」

  然後,另一念頭突然閃進我心中——

  「孩子們呢?」我說,「孩子們上哪兒去了?現在還有孩子嗎?」

  「孩子們,」他說,「沒有!至少一個世紀以來我還從沒聽說過有這種東西。他們准是一些又小又可怕的妖魔!臉大大的,哭個沒完沒了!而且還變長,是不是?像蘑菇一樣!我相信他每年都要比頭一年長一些,而且——」

  我站了起來。

  「石棉!」我說道,「原來,這就是你們近在眼前的文明,你們的極樂盛世!工作和負擔從生活中消亡了,與之相伴的生活的歡樂和甜蜜也消失了,剩下這麼個沉悶、僵死的怪物!取代以前的奮鬥的,只是死氣沉沉的停滯;取代危險和死亡的,只是安全帶來的沉悶和單調,只是漫無止境地衰弱的恐懼!」我叫喊起來,朝沉悶的空氣張開著雙臂,「把過去那又緊張又危險的舊生活還給我,連同它艱難的操勞和痛苦的風險,連同它所有的傷心事兒。我明白它的價值!我知道它的意義。不要讓我永無安寧吧!」我大聲喊道——

  「別喊了,讓走廊的其他地方安寧一下!」一聲憤怒的高喊接著我的大喊爆發出來。

  突然我的睡眠結束了。

  我再一次回到了我在旅館的房間,環繞我的又是那個忙碌、邪惡的老世界的喧囂,還有走廊對面那個憤怒的男人的吼聲在我耳裡炸開。

  「停止牛叫吧,你這地獄的混蛋,」他吼叫道,「回到地面上來吧。」

  我於是回到了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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