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為了告別的聚會 | 上頁 下頁 |
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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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蒼茫的暮色籠罩著鄉間,雅庫布把車停在一個離邊境只有幾公里的村子裡。他想在他的祖國品味一下最後的時刻。他走出小汽車,沿著村子街道走去。 這不是一個有吸引力的街道,生銹的廢銅爛鐵和陳舊的拖拉機輪胎亂扔在場子裡,這是一個缺乏管理、醜陋的村子。雅庫布想,這些生銹的廢銅爛鐵就象他的祖國作為告別,啐向他的一句粗話。街道在村子的草地那兒結束,草地中間有一個小池塘,這個池塘也是沒人照管,長滿水藻。幾隻鵝在池邊拍水,一個男孩子正試圖用一根枝條把它們從水裡趕出來。 雅庫布正要回到汽車那裡去,這時他的目光被一個站在一幢屋子窗前的男孩吸引住了。這孩子還不到五歲,正透過窗玻璃望著池塘。也許他在瞧那些鵝,也許他在瞧那個用枝條揮趕鵝群的男孩。雅庫布不能把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這是一張孩子的臉,但是吸引雅庫布的是那副眼鏡,這個小男孩戴著一副顯然是深度鏡片的大眼鏡,男孩的頭很小,眼鏡卻很大。他忍受著它們就象忍受著柵欄,忍受著一個命運,他透過鏡片凝望就象透過他被判終身監禁的一座監獄柵欄朝外望。雅庫布回視著這孩子的眼睛,心裡充滿了巨大的悲哀。 這感覺是突如其來的,就象一座水閘倒坍後突然傾瀉而來的洪水。雅庫布有很多很多年沒有感到過這樣悲哀了。他體驗過痛苦、失望,但沒有體驗過悲哀。而現在它卻突然降臨在他身上,他一步也不能挪動。 他看到這孩子戴著他的枷鎖,他憐憫這孩子和他的整個祖國。他覺得他已捨棄了自己的祖國,他拙劣地愛它,他那冷淡的、不成功的愛使他感到悲傷。 於是,他想到正是驕傲阻止了他愛他的祖國,一個崇高和優美所造成的驕傲,一個使他不喜歡自己的同胞,使他恨他們的愚蠢的驕傲,因為他把他們僅僅看作是殺人犯。他再一次回想起他曾把毒藥給了一個陌生人,想起他自己就是一個殺人犯。他是一個殺人犯,他的驕傲已蕩然無存。他己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成為所有那些可悲的兇手的一個兄弟。 那個戴眼鏡的男孩象一個石雕佇立在窗前,依然凝望著池塘。雅庫布覺得這男孩雖然沒有傷害一個人,但仍被宣判終身承受一副可憐的大眼鏡的負擔。他的腦子裡掠過一個念頭,他曾因為某些事人們不能阻止,某些事產生於他們,某些事他們不得不忍受而一直責備他們,正如是一項不可更改的判決。他想到他沒有對崇高提出享有專利的權利,最大的崇高是熱愛人們,即使他們是殺人犯。 他想到那片淡藍色的藥,在他看來,他悄悄把它放進那個可惡的護士的藥裡,是一個信息,一個懇求,一個要普通人群接納他的乞求,儘管他總是拒絕被看作是他們中的一員。 他很快地走回到汽車旁邊,打開車門,坐在方向盤前面,開始朝邊境駛去。今天之前,他還認為這會是一個輕鬆的時刻,他將會很高興地離去,他將離開一個他出生錯了的地方,一個他實在格格不入的地方。但是他現在明白,他正在離開他唯一的祖國,他沒有別的祖國。 23 「你不要異想天開,」檢察員說,」監獄不會是你的各各他,我們不會向你打開它的光榮之門。我從來也不相信你可能是殺害這個年輕女人的兇手。我指控你只是為了向你指出,她被謀害的想法是荒唐的。」 「我很高興你不是認真地提出起訴,」巴特裡弗以一種和解的口吻說,「你說得對,我企圖對你證明茹澤娜的無辜,這是愚蠢的。」 「我很高興你們已解決了分歧,」斯克雷托醫生說,「至少我們有一個安慰:不管茹澤娜怎麼死的,她的最後一夜畢竟是美好的。」 「瞧那月亮,」巴特裡弗說,「它就象昨天一樣明亮地照耀著,它把這間屋子變成了一個花園,不到二十四小時前,茹澤娜還象一個仙後統治著這個著了魔的花園。」 「我們實在不必十分強調正義,」斯克雷托說,「正義不是一件人類的事,有盲目、殘酷的法律的正義,也可能還有一個更高的正義,但是我沒有聽說過它。我總是覺得我是生活在正義之外。」 「你這是什麼意思?」奧爾加驚異地問。 「正義與我無關,」斯克雷托回答,「這是某種在我之外和之上的東西。總之,它是一種非人性的東西,我永遠不願同這種令人反感的力量合作。」 奧爾加反駁道:「你是想說,你不承認任何普通價值?」 「我承認的價值同正義毫無關係。」 「譬如?」奧爾加問。 「譬如,友誼。」斯克雷托輕輕地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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