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為了告別的聚會 | 上頁 下頁
四九


  21

  奧爾加走進巴特裡弗的寓所,請求人們原諒:「請不要為我這樣闖進來生氣,可我是這樣緊張,我忍受不了獨自一人。我肯定沒打擾你們吧?」

  那個公安檢察員也在屋子裡,與巴特裡弗和斯克雷托在一起。他回答說:「不,你沒有打擾我們。我們已結束了公務,正在聊天。」

  「檢察員是我的一個老朋友。」斯克雷托醫生對奧爾加解釋。

  「她究竟為什麼這樣做?」

  「她和她的男朋友發生了爭吵,在爭吵中間,她忽然從手提包裡取出一樣東西,放進她嘴裡。我們所知道的就這些,我怕我們能知道的也永遠就這些了。」

  「檢察員,對不起,」巴特裡弗堅持說,「我要求你記住我在陳述中告訴你的話,茹澤娜就是在這個房間裡同我度過了她的最後一夜。這一點也許我沒有對你講得很清楚:這是一個很美好的夜晚,茹澤娜非常幸福。這位平凡普通的姑娘只需擺脫她那敵意的枷鎖和冷漠的環境,就會成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個充滿愛、溫柔和高尚的光彩奪目的人。你不瞭解她的內心禁閉著一個多麼美好的人,我重說一遍:昨天晚上,我為她打開了一道通向新生活的門,她渴望著開始過這種生活,但是有人阻攔了我,」巴特裡弗頓了一下,然後輕輕地加了一句:「這一定是地獄的力量。」

  「當遇到的是地獄的力量,我怕警察局就沒有管轄權了。」檢察員說。

  巴特裡弗不理睬這句諷刺話,」自殺的判斷在這個案件裡是絕對胡說,試想一想,正當她就要開始生活時,她根本不可能殺害自己!我再次告訴你,我不會容許任何人指控她自殺。」

  「親愛的先生,」檢察員回答,「沒有人指控她自殺,首先,自殺不是犯罪,它同刑事審訊毫無關係,它不是我們所要關心的事。」

  「不,」巴特裡弗說,「你不認為自殺是犯罪,因為對你來說,生命不過意味著只是活著。但對我來說,檢察員,沒有比自殺更大的罪孽了,它比謀殺還要壞。謀殺可以是出於復仇或貪婪的動機,但甚至連貪婪也是一種對生活的違反常情的愛。然而,那些自殺的人卻帶著嘲笑把上帝的饋贈扔進塵土。自殺是在造物主的臉上啐唾沫。我告訴你,我要盡我所能證明這姑娘是清白的,你說她殺害了自己,可是告訴我為什麼;她有什麼可能的動機?」

  「自殺的動機通常是某種神秘的事,」檢察員說,「此外,探尋這些不是我的工作。你不要為我嚴守職責而生我的氣。我有大量工作,我幾乎沒有足夠時間對付這些,這案子雖然沒有結束,但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不期望會有任何戲劇性的新進展。」

  「你讓我感到驚異,檢察員,」巴特裡弗用一種非常冰冷的語氣說,「我很驚異,你這麼快就準備結束有關一個人生命的事。」

  奧爾加注意到檢察員的臉氣得發紅,但是他隨即控制住自己,停了一會兒,用一種幾乎過於溫和的聲調說:」那麼好吧,讓我們假設你是對的,發生了一件謀殺。咱們試著想像它可能是怎樣發生的,在死者的手提包裡,我們發現一管鎮靜藥,我們假設茹澤娜想要取出一片管裡的藥,但有人卻換了一顆看上去相似但卻有毒的不同的藥片。」

  「你認為茹澤娜吞服的毒藥是來自那管鎮靜藥?」斯克雷托醫生問。

  「當然,那片毒藥也許是分開放在手提包裡的,如果是自殺,那就會是這個情形。但是,如果我們假設我們正在處理的是謀殺,那麼,只有一種可能性:有人把毒藥放進了藥管,這片毒藥的形狀和顏色都與鎮靜藥相同。」

  「恕我不能同意,」斯克雷托醫生說,「把生物鹼變成一顆光滑成型的藥片不是那麼容易的,它只能由某些人用類似製藥機的東西製造出來,而這一帶沒有人有這種條件。」

  「你是說這附近任何人都不可能配製這樣的藥?」

  「不是不可能,但是非常困難。」

  「對我來說,有這樣一種可能性就夠了,」檢察員又繼續說,「現在,讓我們考察一下誰可能有興趣看到這姑娘死去的問題。她並不富裕,這樣我們可以排除貪婪。我們也可以排除政治動機或間諜活動,剩下來的便是性方面的動機。那麼,誰可能是我們的嫌疑犯?首先是她的情人。在她死之前,他剛同她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你們認為是他悄悄給了他毒藥?」

  沒有人回答檢察員的問題,他繼續說:」我不這樣相信。那個小夥子還在為得到姑娘而奮鬥,他想要娶她。她懷著他的孩子,即使這孩子是別人的,重要的是,他堅信他是父親。當他一察覺她想要流產,他就變得絕望了。但是請記住,茹澤娜是從一個聽證會上回來,不是從一次實際上的流產後回來!就我們這位絕望的英雄來說,一切都還沒有失去,胎兒還活在她的身體內,他準備盡一切力量救它。當他這樣渴望做她的丈夫,做她孩子的父親時,認為他毒害了她將是荒謬的。此外,斯克雷托醫生剛才向我們解釋了,對一般人來說,得到一片製成象普通藥的毒藥是不容易的,這小夥子怎麼能設法搞到這樣一個東西,一個沒有社會關係的毛孩子?誰能向我解釋這一點?」

  檢察員一直朝著巴特裡弗,這時他聳聳肩膀。

  「那麼好吧,讓我們考慮別的嫌疑犯,那個城裡來的小號手。他幾個月前結識了死者,我們不知道他們有多親密,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總之,他同死者變得非常友好,她感到可以直率地求他假裝是孩子的父親,陪她去流產事務委員會。她為什麼求他而不求一個本地人?這很容易推測,住在這地區的已婚男人會擔心流言蜚語,在家庭裡引起風波,只有一個住在很遠地方的人能為她提供這個幫助。此外,懷著一個有名的藝術家的孩子的傳聞,對這個護士來說是頗為得意的,同時也不可能損害小號手的名譽。因此,我們可以設想,克利馬先生毫不猶豫地就提供了這個幫助,那麼,他幹嗎要殺害這個可憐的護士呢,正如斯克雷托醫生剛才告訴我們的,克利馬先生根本不可能是胎兒的父親。但是,為了爭辯的緣故,我們甚至可以考察一下這個可能性。讓我們假設克利馬是父親,對他來說這是非常不愉快的。可是告訴我,當她已同意接受流產,這一步並己得到官方的批准,他究竟為什麼要謀害她呢?我們有什麼可能的理由,巴特裡弗先生,認為克利馬是一個兇手呢?」

  「你並沒有理解我,」巴特裡弗輕聲回答,「把什麼人處以絞刑,我不感興趣,我只希望使茹澤娜免罪,因為自殺是最大的罪孽。甚至最殘忍的受苦也會有某種神秘的價值,甚至處在死亡邊緣的生命也是美麗的。一個沒有直面過死亡的人不會知道這一點,但是我知道它,檢察員,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堅持盡我的全部力量證明這姑娘是清白的。」

  「我和你有同感,相信我,」檢察員說,「畢竟,需要考慮第三個嫌疑犯,巴特裡弗先生:美國商人正如他自己所承認的,死者同他度過了最後一夜。可能會有人反對,一個兇手不大會自願提供這樣的情報。但是,這種反駁並不有力。巴特裡弗先生在眾目睽睽的音樂會上坐在茹澤娜身邊,大家都清楚地看到他倆一道離開。巴特裡弗先生很清楚在這樣一個情形下,自己最好還是主動提供明顯的事實。巴特裡弗先生告訴我們,對茹澤娜來說,這是一個非常幸福的夜晚,為什麼不呢?巴特裡弗先生不但是一個迷人的男人,而且最重要的,是一個美國商人,有許多美元和一個美國護照,能夠使他周遊全世界。茹澤娜被釘在這個小地方,拼命想找條門路出去。她有男朋友,他想和她結婚,但他是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本地機械工,如果她打算同他結婚,她將就此永遠決定自己的命運,永遠不可能希望從這裡逃出去。她沒有別人,所以她跟他待下去,但是她不願無可挽回地和他結合,因為她不想放棄對一種不同生活的全部希望。接著,一個老於世故、儀錶堂皇的男人忽然出現了,他完全弄昏了她的頭,她夢想他會和她結婚,帶她去一個遙遠的國土。最初,她是一個謹慎的情婦,漸漸就變得越來越有要求。她明白她決不能放棄他,並開始訛詐他。巴特裡弗已經結了婚,我知道他妻子定于明天從美國到來,就我所知,他愛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巴特裡弗願意不惜一切來避免一個醜聞。他知道茹澤娜習慣帶一管鎮靜藥,知道它們象什麼樣子,他是一個富翁,在國外有廣泛的交往,對他來說,讓某個人製作一片形狀象茹澤娜的鎮靜藥的毒藥是很容易的。在那個美好的夜晚,當他親愛的人入睡時,他悄悄地把毒藥塞迸藥管。我相信,巴特裡弗先生,」檢察員戲劇性地提高嗓門,「你是唯一有動機和辦法謀害茹澤娜護士的人,我奉勸你坦白交代。」

  房間裡很靜,檢察員直視著巴特裡弗,後者以同樣的平靜回視著他,他的神情表現得既不震驚也不惱火,最後他說:

  「我並不對你的結論感到驚訝,由於你不能發現兇手,你不得不找出一個會承擔他的罪行的人。無辜的人應當承擔罪人的罪行,這正是生活的一個奧秘,逮捕我吧,如果你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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