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為了告別的聚會 | 上頁 下頁
四六


  「那你為什麼告訴我,他是你的朋友?」

  「我們曾經是朋友,所以他投票贊成判我的罪,他為此感到十分自豪,這證明了他把理想置於友誼之上。那時候他給我打上革命叛徒的標記,他認為他在使自己的個人利益服從于某個更高的東西,他認為這是他一生中最了不起的行為,」

  「這就是你喜歡那個難看的姑娘的原因?」

  「她同這些沒有關係,她是無辜的,」

  「無辜的姑娘有成千上萬,如果你揀出這特別的一個,也許正因為她是她父親的女兒。」

  雅庫布聳一聳肩,斯克雷托醫生繼續說:「你和他一樣有點反常。在我看來,你也認為同這姑娘的友誼是你一生中最了不起的行為。你否認你的正常仇恨,抑制你的正常憎惡,只是為了對自己證明你是多麼高尚。這雖然是動人的,但也是不自然的,完全不必要的。」

  「你錯了,」雅庫布反駁道,「我並不想壓抑任何東西,我對高尚行為不存幻想,我只是一看到她就為她感到難過。她還是一個孩子時就被趕出了她的家鄉城市,她和她母親生活在一個山村,那兒的人不敢同她們有任何來往,很長時間不准她讀書,儘管她是一個有天賦的小姑娘。由於父母的政治態度就迫害孩子,這是可怕的,我難道也應該因為她的父親便仇恨她嗎?我替她難過,因為他們殺害了她的父親;我替她難過,因為她父親覺得把一個同志置於死地是必要的。」

  電話鈴響了,斯克雷托拿起話筒,聽著。他面帶慍怒,說:「我現在很忙。你的確需要我嗎?」他又頓了一下後說:「哦,那好吧,我就來。」他掛上電話,喃喃罵了一句。

  「如果你有事,別讓我耽擱了你,反正我得動身了。」雅庫布說,從椅子裡站起來。

  「見鬼,」斯克雷托說,」我們得不到一個機會談任何事。今天我本來有一些事想要同你商量,現在我的思路全亂了。這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從清旱起,我一直在想它。你知道它會是什麼嗎?」

  「不知道。」雅庫布說。

  「見鬼,可現在他們要我去浴室……」

  「這是道別的最好方式,正好在談話中間刹住。」雅庫布說,緊緊握住朋友的手。

  17

  茹澤娜的屍體躺在通常留給醫生們值夜班的一個小房間裡,幾個人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一個公安檢察員也趕來了,他訊問著弗朗特,記下他的供述。弗朗特再次懇求把他逮捕。

  「你給她藥片了嗎?」檢查員問。

  「沒有。」

  「那麼,不要再說你殺害了她。」

  「她總是威脅說要自殺。」弗朗特說。

  「為什麼?」

  「她說如果我不停止打擾她,她就要自殺。她說她不想要孩子。她寧願先把自己殺掉也不要有孩子。」

  斯克雷托醫生進來。他同檢察員友好地互相問候,然後走到死去的姑娘身旁,他翻開她的眼瞼,檢查結膜。

  「醫生,你是這護士的上級?」檢察員問。

  「是的。」

  「你認為她服用的是一顆在你們的業務中可以得到的毒藥嗎?」

  斯克雷托訊問了一下茹澤娜死亡的細節,然後他說:「聽起來不像是她在我們的診所能得到的任何藥。這一定是某種生物鹼,至於是哪一種,那得根據屍檢來決定。」

  「她怎麼能得到這樣一種藥?」

  「生物鹼是從某種植物中取得的物質,我不知道她怎麼能得到一顆生物鹼製片的。」

  「一切都好象很神秘,」檢察員說,「甚至動機。這位年輕人陳述說她懷著他的孩子,而她正計劃作一次流產。」

  「他叫她這樣做的!」弗朗特叫道。

  「誰?」檢察員問。

  「那個小號手!他想要從我身邊奪走她,他逼迫她把我的孩子打掉!我對他們進行過偵察,他們向流產事務委員會申請過!」

  「我可以證實這一點,」斯克雷托醫生說,「今天,我們確實討論過這護士的流產申請。」

  「那個音樂家和她在一起嗎?」檢查員問。

  「是的,」斯克雷托說,「茹澤娜護士稱他是孩子的父親。」

  「這是撒謊!那孩子是我的!」弗朗特叫道。

  「沒有人懷疑這點,」斯克雷托說,「但是,茹澤娜護士必須稱某個已經結了婚的人作父親,這樣委員會才會批准流產。」

  「那麼,你自始至終都知道這是一個卑鄙的謊言!」弗朗特沖斯克雷托醫生嚷道。

  「根據法律,婦女的話具有決定性。茹澤娜告訴我們,她懷著克利馬的孩子,克利馬表示同意,這樣我們就沒有權利懷疑她的陳述。」

  「但是,你並不相信克利馬先生有父親的權利?」檢察員問。

  「是的。」

  「你怎麼得出這個看法的?」

  「總之,克利馬先生只來過我們的療養地兩次,每一次他的訪問都很短。他和茹澤娜之間根本不可能發生過任何親密的關係。我們這個療養地太小,這樣的新聞不能長久地保密。很可能,克利馬被說成是父親,僅僅是個幌子。茹澤娜護士說服克利馬先生同意了它,以便委員會能批准作流產。正如你能想見,眼前這個小夥子幾乎不可能予以合作。」

  弗朗特不再接斯克雷托的話頭,他的頭腦裡已經一片空白。他只是不斷地聽到茹澤娜的話:你會逼得我自殺,你准會逼得我到這個地步。他確信是他導致了她的死亡,可他實在不能明白為什麼。他完全不能理解這一切,他象一個原始人面對著一個奇跡站著,象被一個謎弄得目瞪口呆的人。他變得又聾又啞,他的感覺不能抓住任何深奧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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