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為了告別的聚會 | 上頁 下頁 |
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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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弗朗特,你將不明不白地度過一生,你將只知道你的愛情殺害了一個你所愛的女人,你將在前額上帶著一個神秘的厄運標記,一個使人不能理解的該隱的標記,一個災難信使的標記走下去。) 他臉色蒼白,象鹽柱一樣遲鈍。他沒有注意到一個男人激動地走進房間,走到死去的姑娘身邊,長久地凝視著她,並撫摸她的頭髮。 斯克雷托醫生悄聲說:「自殺,服毒藥。」 新來的人驀地轉過頭,「自殺。我憑我的全部身心知道,這個女人不會奪去她的生命,如果她吞服了毒藥,那一定是謀殺。」 檢察員驚訝地瞧著這個人,這是巴特裡弗,他的眼裡燃燒著憤怒的火。 18 雅庫布轉動汽車鑰匙,把車開走了。不久他就經過了療養地的最後幾座別墅,發現自己到了開闊的鄉村。離邊境大約有四小時路程,他並不想開得太快,想到他將永遠不能再看到這個國家,這使得這塊土地具有了一種珍貴的性質。他覺得他不認識它,它看上去和他心目中的樣子不同。他不能逗留久一點真是遺憾。 但是,他意識到拖延他的離去,無論是一天還是一年,都不會真正改變一切。不管他耽留多久,他都不會再深切地重新瞭解這個國家。他必須平靜地承認這個悲哀的事實,他離開他的祖國,並沒有能夠認識它,沒有從它所提供的一切中獲益,他不但是一個沒能得到他應得權益的債權人,而且是一個沒有償付他的欠款的債務人。 於是,他想到那個他給了她假毒藥的姑娘。他對自己說,他的殺人經歷是他一生中最短的經歷。他笑了:我做了十八個小時的殺人犯。 但是他接著在內心反駁道:不,他並非真的只當了很短時間的殺人犯——他仍是一個兇手,而且在他有生之年都將仍是一個兇手。因為無論淡藍色藥有毒還是無毒,這並不重要,要緊的是,他一直堅信它致死的毒力,但還是把它交給了一個陌生人,並且沒有真正試圖去救她。 他思考著這件事,帶著相信他的行為只是一個實驗,在現實世界中是沒有後果的安之若泰。 他的謀殺行為是一個奇特的行為:沒有任何動機,從中什麼也得不到。那麼,它有什麼意義?顯然,它唯一的意義是使他看到自己是一個殺人犯。 謀殺作為實驗,作為一種自我暴露的行為,這是一個熟悉的故事: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故事。他殺人是為了對自己解答這個問題:一個人有權利殺害一個劣等人嗎?他有足夠的堅強承受這一後果嗎?謀殺是他向自己提出的一個問題。 的確,雅庫布的行為中有某種東西把他和拉斯柯爾尼科夫聯繫起來:謀殺的毫無目的及它的理論性質。但是,其中也有區別:拉斯柯爾尼科夫是探討一個傑出的人是否有權為了自己的利益犧牲一個劣等人的生存,可是,當雅庫布把藥管交給那個護士時,他心裡根本沒有這樣的想法。雅庫布對探討一個人是否有權犧牲另一個人生命的問題不感興趣,相反,雅庫布堅信沒有人有這樣的權利,事實上,各種各樣的男人女人心安理得地硬說他們有這種權利,這使他感到恐懼。雅庫布生活在一個人的生命為了抽象的思想而被輕易地毀滅的世界裡。他熟知那些傲慢的男女們的臉:不是邪惡的而是正直的,燃燒著正義的熱忱,或者閃耀著愉快的同志之情,臉上表現出富於戰鬥性的天真單純。還有的人表現出虔誠的懦弱,咕噥著歉意而又孜孜不倦地執行著他們都知道是殘酷和不公正的判決。雅庫布熟知這些面孔,他憎恨他們。而且,雅庫布知道所有的人都暗暗希望一些人死,只有兩樣東西阻止他們實現自己的願望:對懲罰的畏懼和進行謀殺的體力上的困難。雅庫布知道,如果世界上每個人都有力量在遠處進行暗殺,人類在幾分鐘內就會滅絕。因此,他認為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實驗完全是多餘的。 那麼,他為什麼要把毒藥給那護士?這也許只是一個偶然的事?畢竟,拉斯柯爾尼科夫用了很長時間思考和準備他的計劃,而他則僅憑一時衝動行事。然而,雅庫布意識到,他也不知不覺地準備了許多年,當他把毒藥一拿給茹澤娜,這件事就變得像是一個罅隙,把他過去的全部生活,他對人們的全部憎惡都容納進去,從而獲得了平衡。 拉斯柯爾尼科夫打算用斧子殺害放高利貸的老太婆時,他意識到他正處在一個可怕的門檻邊緣,正處在違背上帝戒律的邊緣,即使這個老太婆是一個邪惡的造物,她仍然是一個上帝的造物。雅庫布感覺不到拉斯柯爾尼科夫這樣的恐懼,對他來說,人不是上帝的造物。雅庫布熱愛崇高和優美,但是他認識到這些不是人類的特性,他非常瞭解人,因此不喜歡他們。雅庫布是崇高的,所以要給他們毒藥。 我是一個靈魂高貴的殺人犯,他對自己說,似乎有點好笑和悲傷。 位斯柯爾尼科夫殺害了高利貸的老太婆後,不能控制他良心上爆發的可怕的譴責風暴,雅庫布深深確信一個人無權犧牲別人的生命,卻沒有感到一點悔恨的痛苦,可是,那個被他毒害的護士無疑是比拉斯柯爾尼科夫的高利貸老巫婆更加可愛的一個人。 他試圖假設那護士果真死了,以此來考查自己。不,這個念頭不能讓他充滿任何有罪感。雅庫布平靜安寧地開車駛過令人悅目的鄉村,它正在輕輕地訴說著別離。 拉斯柯爾尼科夫所經歷的謀殺行為是一個悲劇,並在他行為的重負下猶豫不決。雅庫布驚奇地發現,他的行為沒有重負,容易承受,輕若空氣。他不知道在這個輕鬆中是不是有比在那個俄國英雄的全部陰暗的痛苦和扭曲中更加恐怖的東西。 他開得很慢,不時因眺望風景而中斷他的思想。他對自己說,那片藥的插曲不過是一場玩笑,一場沒有後果的玩笑,是他整個一生在這塊土地上沒有留下痕跡,留下根,留下標記的象徵。現在,他象一陣風就要離開這塊土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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