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為了告別的聚會 | 上頁 下頁
四三


  8

  她坐在一把扶手椅裡,她的大腿蹺在桌上,試圖讀一本偵探小說,這是她為在療養地令人厭煩的居留預先買下的,但是,她不能專心在這本書上,她仍在想著前一晚上的談話和事情。她對發生的一切感到滿意,尤其對自己感到滿意。她終於成了她總想成為的人:不是男人欲望的受害者,而是她自己歷史的創造者。她完全摒棄了雅庫布派給她的單純的受監護者的角色,相反,她使雅庫布變得同她自己的願望一致。

  此刻,她想到自己是優雅、獨立和勇敢。她凝視著自己的腿伸展在桌上,緊緊地包在工裝褲裡。當她聽見敲門聲時,她活潑地回答說:「進來,我一直在等你!」

  雅庫布走進來,顯得有點憂鬱。

  「喂!」她把腿換下來前搶先說。雅庫布好象有點激動,這使她感到高興。她站起身,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你想待一會兒嗎?」

  「不。」雅庫布用一種悲傷的聲調回答,」這次真的要告別了。我即刻就要動身,我想我願最後一次陪你走到浴池去。」

  「好的。」奧爾加歡快地說,「我很想走一走。」

  9

  雅庫布頭腦裡全是克利馬夫人的美麗形象,同奧爾加度過的夜晚留給他不安和慌亂,他不得不克服某種厭惡來向她告別。然而,他一點也不願流露出這些情緒。他對自己說,他需要表現得非常得體,一點不能讓她知道,在和她做愛時,他發現自己的愉悅和快樂是多麼少。絕不能允許有任何事破壞她對他的記憶。他做出一副嚴肅的樣子,以一種憂鬱的腔調說一些最平常的話,不斷觸碰她的胳膊,撫摸她的頭髮。每當她盯著他的眼睛,他總是試圖盡可能裝出一副垂頭喪氣的表情。

  她提議他們也許有時間在某個地方停下來,去喝它幾杯。但是雅庫布想盡可能簡短地告別,因為他感到這經驗讓人厭倦。「道別是這樣悲傷,我不想延長它。」他說。

  當他們走到澡堂門口時,他伸出手握住她的雙手,深深地凝視著她的眼睛。

  奧爾加說:「非常感謝你來看我,雅庫布,昨天晚上很美好。我很高興你終於不再擔當我的爸爸,而是變成了雅庫布。這實在妙極了,不是很妙嗎?」

  雅庫布終於明白了原來他什麼都不明白。這個敏感的姑娘認為昨晚的做愛不過是場樂趣,這可能嗎?她僅僅是出於肉欲的驅使,而沒有感情嗎?那一夜之愛的愉快回憶勝過了終生分離的悲傷嗎?

  他吻了她。她祝他一路順風,然後轉身朝浴室寬敞的大門上去。

  10

  他已在醫務所前面來回走了約摸兩個小時,他變得越來越不耐煩了。雖然他不斷提醒自己決不能再鬧一場,但他感到他的自我控制力已快到了盡頭。

  他走進大樓。療養地是一個小地方,人人都認識他。他問看門人看沒看見茹澤娜,看門人點點頭說,她乘電梯上樓去了。電梯只在頂樓即四樓停靠,下面兩層樓得走樓梯上去。這樣,弗朗特就可以把他的搜尋縮小到四樓的走道了。這裡一邊是許多辦公室,一邊占著一個婦科診療室。他沿著第一條過道走去(他在那裡看不到一個活人),然後懷著這兒不歡迎男人來的不愉快感覺,搜尋第二條過道。他看見一個面熟的護士,便向她打聽茹澤娜。她指了一下過道盡頭的一扇門。那門開著,幾個男人和女人聚集在門口。弗朗特走進去,又看見幾個女人坐在裡面,但是,小號手和茹澤娜不在那裡。

  「你們有沒有看見一個年輕女士,一個頭髮有點金黃的年輕女士?」

  一個女人指著診室的門:「他們在裡邊。」

  媽咪,你為什麼不想要我?弗朗特讀道,看著別的畫著嘻嘴而笑的嬰兒和撒尿的男孩的廣告。他一切都明白了。

  11

  屋子中間佔據著一張長桌子。克利馬和茹澤娜坐在一邊,面對著他們的是斯克雷托醫生,夾在兩個健壯的中年女人之間。

  斯克雷托醫生瞟了一眼申請人,用一種不贊成的姿態搖搖頭,「看著你們讓我傷心。你們知道為了讓那些想要有孩子的婦女恢復生育力,我們費了多大的勁?而你們有了——年輕,健康,成熟的人——可你們卻自願想放棄這生活中最珍貴的東西。我想把這點講得很清楚,這個委員會的目的不是鼓勵墮胎,而是控制它們。」

  兩個粗壯的己婚女人咕噥著表示贊同,斯克雷托醫生又繼續他對申請人的勸告。克刊馬的心怦怦跳動,他猜測斯克雷托的話不是有意針對他,而是說給委員會那兩個同事聽的,她們憑著自己母腹裡所有莊嚴的權利,憎恨請求墮胎的年輕女人。但是,克利馬害怕這番話會軟比茹澤娜的決心。幾分鐘前,她不是暗示她的決心還沒有下定嗎?

  「你們想要為什麼而活著?」斯克雷托又說,「生活中沒有孩子就象一棵樹沒有葉子。要是我有職權,我會完全禁止墮胎。你們倆不關心我們的人口率正在年復一年下降嗎?當然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能把它的母親們和嬰兒們照顧得更好!沒有一個國家能確保一個新生兒有一個更安全的未來!」

  兩個委員會成員又一次贊同地咕噥著,斯克雷托繼續說下去:「我們這位朋友已經結了婚,現在卻要對不負責任的性行為的全部後果而煩惱,但是,你以前就應該想到這一點,同志!」

  斯克雷托醫生沉默了一陣,然後再次轉向克利馬,「你沒有孩子,現在請誠實地告訴我:你真的會由於這個問題同你的妻子離婚嗎,為了這個未出生的孩子?」

  「這不可能。」克利馬回答。

  「我知道,我知道,」斯克雷托醫生歎道,「我接到一份精神病學報告,大意是說克利馬夫人正患有自殺意向,這孩子的出生會危及一個人的生命,毀滅一個婚姻,並再產生一個未婚的母親。我們能做什麼呢?」他再一次歎息,接著拿起筆,簽署了表格,並把它推給兩個己婚女人。她們也歎息著,在下面簽上她們的名字。

  「履行這道程序將在下周星期一早晨八點。」斯克雷托醫宣佈道,示意茹澤娜可以離開了。

  一個健壯的女士轉向克利馬,「你留在這兒一下。」茹澤娜離開後,她繼續說:「墮胎並不是象你想像得這麼簡單,它會帶來大量失血。由於你的不負責任,你將使茹澤娜同志失去她的血,你只有償還它才公平。」她把一份表格推到克利馬面前,說:「在這裡簽字。」

  困惑的小號手服從了。

  「這是一張自願獻血的申請表。你可以去隔壁房間,護士馬上就會給你抽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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