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為了告別的聚會 | 上頁 下頁
四二


  他並非沒有過迷人的女人,可對他來說,她們的魅力總是表面的。驅使他接近女人的是復仇的渴望,或者是悲傷和不滿,或者是同情和憐憫。對他來說,女性世界和他祖國的生活苦劇完全相象,在這個世界裡他既是受害者又是迫害者,他經歷了許多痛苦掙扎,卻很少體味到牧歌的情調。然而,這個女人似乎遠離這一切,遠離他的生活,她來自外界,不知從哪裡一下子就冒了出來。她不僅作為一個美麗的女人,而且作為美的本身出現。她使他明白了這是可能的——此時此地——各種各樣的生活和為了各種目的生活;明白了美勝過正義,勝過真理,勝過真實,勝過必然,是的,甚至勝過得到它,它超越其它一切,而他卻永遠失去了它。她最後一刻出現在他面前,只是使他看到,他一直認為自己知道一切,體驗了生活所提供的一切,這是多麼愚蠢。

  「我羡慕你。」她說。

  他們一道穿過公園,天空是蔚藍色的,灌木叢是黃色和紅色的,它使雅庫布再一次意識到,這是毀滅了他過去所有事件、記憶和機會的一個火的象徵。

  「沒有什麼可羡慕的,現在看來我完全不應該離去。」

  「為什麼不應該?你突然發現你對這地方產生好感了嗎?」

  「我發現我對你有了好感。我很喜歡你,非常喜歡。你太美麗了。」

  他還沒有明白怎麼回事,這話已經說出口了。他頓時想到他可以告訴她一切,因為再過幾小時他就要走了,他的話決不會有什麼後果,不管對他還是對她。這突然發現的自由使他暈眩。

  「我一直象個盲人那樣活著,一個盲人。現在,我第一次認識到有美這樣一種東西,可我卻讓它從我身邊溜掉了,」

  她使雅庫布想到他從未進入過的領域,音樂和藝術的世界;她似乎與一簇簇燃燒的樹葉融合在一起,她那優美的步態、銀鈴般的聲音喚醒了他,他不再把那些燃燒的樹葉看作是火的信息或象證,而只是美的狂喜。

  「我願盡全部力量得到你。我願意拋棄一切,改變我的整個生活,因為你,並且為了你。可是我不能,因為我的確不再在這裡了,我昨天晚上就應當動身的,今天在這裡的我實際上只是一個閒蕩的幽靈。」

  呵,是的,他現在明白了為什麼遇見她是對他的恩賜。這次邂逅發生在他的生活之外,在他的命運以外的一個地方,在他的個人經歷的相反一面。這使得與她的談話更加容易,直到他逐漸認識到,雖然如此,他還是決不可能告訴她他想說的一切。

  他碰碰她的胳膊,指著正前方;「斯克雷托醫生的診所就在那裡,你得上到二樓去。」

  克利馬夫人久久地探視著他,雅庫布吸收了她的目光,那目光象霧朦朦的地平線一樣柔和、濕潤。他再一次碰碰她的胳膊,轉身走開。

  他回頭望了一眼,看見克利馬夫人正一動不動地佇立著,注視著他。他又轉回頭幾次,她仍然站在那裡目送著他。

  7

  候診室裡擠滿了二十來個緊張不安的人,茹澤娜和克利馬找不到地方坐下。牆上裝飾著繪有勸阻婦女做流產的大幅廣告畫。媽咪,你為什麼不想要我?一個畫頭標題問道,下面一張兒童床裡是一個微笑的嬰兒。廣告畫的下部突出地刊著一首詩,那裡面寫著一個胎兒央求他的母親,不要讓人們把它打掉。那胎兒允諾以無窮的幸福作為報答:如果你不生下我,媽眯,當你臨死的時候,誰的手臂來抱著你?

  其它廣告展示了歡笑的母親推著嬰兒車的照片,還有小男孩正在撒尿的畫。(它使克利馬感到撒尿的男孩是分娩不可抗拒的一個理由。他曾看過一部新聞短片,表現一個害羞的小男孩愉快地撒尿。整個電影院裡響著女人們快活的竊竊感歎聲。)

  等了一陣,克利馬決定敲敲診室的門。一個護士伸出頭來,克利馬提到斯克雷托醫生的名字,幾分鐘後,醫生出來了,遞給克利馬一份需要填寫的表格,並要他耐心再等一會兒。

  克利馬把表格按在牆上,開始填寫申請表:姓名,出生年月,出生地點。茹澤娜幫助他。接著他填到這一行:父親的姓名。他畏縮了,看到這個羞辱的稱呼白紙黑字地擺在面前,並在上面簽上他的名字,這是可怕的。

  茹澤娜看著克利馬的手,注意到它在發抖,這給了她很大的滿足。「接下去,寫呀!」她說。

  「我應當署誰的名字?」克利馬悄聲說。

  她發現他非常膽怯,恐懼萬狀,她對他充滿輕蔑。他害怕一切,害怕責任,甚至害怕署他自己的名字。

  「你是什麼意思?你應該寫上誰的名字,我想這很明顯。」她說。

  「我只是認為這無關緊要。」克利馬說。

  她不再理睬他,她深信這個怯懦的男人傷害了她,懲罰他使她感到愉快。「要是你打算成為一個說謊的人,你和我最好還是斷絕來往。」她說。在他簽上他的名字之後,她歎息著加了一句:」我實在不清楚我到底要幹什麼……」

  「你是什麼意思?」

  她盯著他那張恐懼的臉,「在他們把他從我身上打掉之前,我仍然可能改變我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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