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為了告別的聚會 | 上頁 下頁
三七


  他想她可能只是去廁所了,試圖以此安慰自己。也許她有點不適,就象懷孕婦女常有的那樣。當她大約已有半小時沒露面時,他對自己說,她可能回家拿東西去了,過一刻還會在她的座位上重新露面的。但是,休息時間到了,又過去了,音樂會已近尾聲,她的座位仍然空著。也許她在節目中間不敢進入大廳?下一陣鼓掌聲後,她會出現嗎?

  但是,掌聲已經平息,哪裡都看不見茹澤娜。克利馬變得絕望了。聽眾們站起來為他鼓掌,高呼著再來幾個。克利馬轉向斯克雷托醫生,搖搖頭表示他不想再演奏了。但他遇到的是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渴望著繼續敲鼓,一直敲下去,敲他個通宵。

  聽眾們把克利馬的拒絕表示看作是一個明星慣常的作態,他們越發熱烈地鼓掌。就在這時,一個美麗的年輕女人擠到前排。當克利馬看到她到時,他覺得自己快要昏厥過去了。她對他微笑,說道(他聽不見她的聲音,而是從她的嘴唇上讀出了這樣的話):「繼續下去,演呀!請演呀!」

  克利馬舉起小號,表明他將再演一個節目,聽眾頓時靜下來。

  克利馬的兩個夥伴露著笑容,重新開始演奏。克利馬感到他仿佛是在一個出殯的樂隊裡吹奏,行進在他自己的靈柩後面。他吹奏,他明白一切都完了,除了閉上他的眼睛,把手臂交叉放在胸前,讓命運的輪子從他身上碾過外,已經沒有遺下任何事可做。

  22

  在巴特裡弗的酒櫃頂上,排列著許多飾有華麗的外國商標的酒瓶。茹澤娜不熟悉這樣的奢華,她要了威士忌,只是因為她想起來的就這個詞。

  同時,她試圖想弄清籠罩住她的迷亂,瞭解眼前的處境。她己問了他幾次,當他實際上幾乎不認識她時,是什麼使他把她找出來。「我想要知道,我想要知道,」她不斷地重複說,「你為什麼突然決定來看我。」

  「我很久以來一直想要這樣做。」巴特裡弗回答,凝視著她的眼睛。

  「但為什麼偏偏是今天?」

  「因為任何事都有它自己的合適時間,而我們的時間今天來了。」

  這番話聽起來很神秘,但是茹澤娜覺得它們的口氣是真實的,她的處境的無望今天的確已變得太無法忍受,以至於必須發生點什麼事。

  「是的,」她憂鬱地說,「今天是一個特別的日子。」

  「你一定會同意,我來得恰是時候。」巴特裡弗用一種溫和的聲調說。

  茹澤娜感到一種模糊的、十分愉悅的輕鬆感。如果巴特裡弗剛好在恰當的時候出現,這准是意味著所發生的一切歸根結底都是由於外界的指引,她可以放鬆了,把自己置於這個更強有力的手中。

  「這是實話,你的確來得恰是時候。」

  「我知道。」

  但她還有一點不明白:「但這是為什麼?」

  「因為我愛你。」

  這話說得很輕,但卻好象充滿了房間。

  她也壓低聲音說:「你愛我?」

  「是的,我愛你。」

  弗朗特和克利馬都用過「愛」這個字眼,但是直到現在,當它出乎意料,不期而至,毫無掩飾地到來時,她才真正地聽見了它的召喚。它奇跡般地走進房間,它完全是不可理喻的,然唯其如此,它才好象對她越發真實,因為生活中最基本東西的存在是無法解釋,沒有原因的,它們的原因包含在它們自身內部。

  「真的?」她問。她的聲音平常相當刺耳,這時聽起來象一個耳語。

  「真的。」「可我只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姑娘。」

  「不,你不是。」

  「不,我是。」

  「你很漂亮。」

  「不,我不漂亮。」

  「你文雅。」

  「不。」她搖著頭。

  「你看上去善良謙和。」

  「不,不,不。」她一個勁地搖頭。

  「我瞭解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

  「你不瞭解我。」

  「不,我瞭解。」

  巴特裡弗眼中流露出的信任,象一貼奇特的止痛藥膏,茹澤娜渴望盡可能沉浸和偎依在這個愛的目光中。

  「我真的是那樣一個人嗎?」

  「是的,你是,我瞭解。」

  達到眩暈的程度是美好的,在他的目光中,她感到自己象一個王后那樣美麗文雅、純潔高貴。她感到自己充滿甜蜜和芳香。她本來是可以很容易愛上自己的。(上帝,她過去從來沒有感覺到這一點,對她自己如此十分滿意!)

  「可是,你幾乎還不認識我!」她繼續反對說。

  「我認識你很久了,很長時間我一直在觀察你,可你從來沒有察覺到,我知道你的心,」他的指尖撫摸著她的臉,「你的鼻子,你的笑容——這樣輕輕地一動,你的頭髮……」

  他開始脫她的衣服,她沒有抵抗。她繼續盯著他的眼睛,盯著他那象一個甜蜜、清晰的夢浸浴著她的目光。她面朝他坐著,她那裸露的胸脯在他的目光下高高隆起,渴望被看見,被讚美。她整個身軀都轉向他的眼睛,就象一朵葵花轉向太陽。

  23

  他們坐在雅庫布的房間裡。奧爾加在談著一些事,雅庫布不斷提醒自己,還有時間行動:他可以再次去馬克思樓,如果她不在那裡,他可以去隔壁房間看看巴特裡弗,打聽一下他是否知道她在何處。

  奧爾加不斷地在說話,與此同時,他在預想著如果找到那個護士,接下來會發生的棘手情景——咕噥著,結結巴巴地說,道歉,試圖讓她歸還那片藥。突然、仿佛被這些他已與之格鬥了幾個鐘頭的幻想弄得精疲力盡了,他感到一陣強烈的漠然攫住了他。

  這不是僅僅產生於疲勞的漠然,這是一個自覺的、挑釁的冷漠。雅庫布漸漸感到他並不在乎這個金髮的造物是活還是死。如果他試圖救她,那實際上只是虛偽和不適宜的模仿。他實際上將欺騙那個考驗他的人,因為那個考驗他的人(不存在的上帝)希望知道雅庫布真正的樣子,而不是他假裝出來的樣子。雅庫布決定誠實地面對他的審查者,他是什麼樣就什麼樣。

  他們坐在扶手椅裡,隔著一張小桌子互相對視。雅庫布看見奧爾加從桌子對面俯向他,他聽見她的聲音:「我想要吻你,我們認識這麼久,但怎麼會從來沒有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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