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為了告別的聚會 | 上頁 下頁 |
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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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回答。飯館經理說:「如果要我說,等酒菜端上來時,我可以向你們保證,你們完全可以相信巴特裡弗先生。」 「我的朋友,」巴特裡弗經理說,「請給我們來兩瓶酒,一大盤奶酪。」然後,他又一次轉向其他人,「你們不必感到拘束,茹澤娜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一個不到十二歲的小服務員快步走出廚房,端著一個有杯子、碟子和餐巾的託盤。他把它放在鄰近的一張桌上,著手移走用過的杯子,把它們同半空的酒瓶一起放在託盤裡,他用餐巾仔細地擦拭弄髒的桌面,鋪上一張發亮的白桌布,然後又端起那些杯子,打算把它們依次放在客人們面前。「把那些髒杯子和那瓶老醋忘掉吧,」巴特裡弗對這個小侍者說,「你爹要給我們拿來真正的酒了。」 攝影師抗議道:「先生,你一定不會太介意,我們高興喝什麼就喝什麼吧?」 「隨你便,我的好夥伴,」巴特裡弗回答,「我不喜歡把快樂強加於人,每個人都有喝劣等酒的權利,愚蠢的權利,留髒指甲的權利。聽著,孩子,」他轉向小侍者,「把那些杯子還是放在桌上吧,還有那瓶子。我的客人將在釀於霧中的酒和產於太陽下的酒之間自由選擇。」 一會兒,他們每人前面都放了兩個杯子:一個乾淨,一個留有舊酒的痕跡。經理拿著兩個酒瓶走到桌前,把其中一個夾在兩膝之間,猛地一下拔出瓶塞。他倒了一點在巴特裡弗的杯子裡,巴特裡弗把杯子舉到嘴唇邊,呷了一口,然後轉向經理,「很好,二三年的?」 「二二年。」經理回答。 「你倒吧。」巴特裡弗說。經理繞著桌子,在所有乾淨的杯子裡倒滿酒。 巴特裡弗靈巧地舉著高腳杯,「我的朋友們,請嘗嘗這酒。它有一種過去的那種甜味。嘗到它,仿佛你在吸取一種久已忘卻的夏天的活力,我很想借著這個祝酒,把過去和現在聯起來,把一九二二年的太陽和此刻的太陽聯起來,這個太陽就是羞怯而單純的姑娘茹澤娜,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女王。在這塊偏僻小地方的背景上,她象乞丐外套上的一顆寶石閃爍,她象被白晝灰白的天空遺忘的月亮,她象雪原上的一隻蝴蝶。」 攝影師試圖發出一聲勉強的笑聲,「你不顯得太過頭了嗎,先生?」 「不,我沒有過頭,」巴特裡弗回答,面對著攝影師,「看來這只是你的想法,因為你總是生活在真實存在的水平下,你是根苦蒿,你是個醋缸!你充滿了酸氣,它就象煉金士的熔液從你身上冒出來。你最大的願望是看到周圍所有人都象你的內心一樣醜陋,這是你在自己和世界之間能感到片刻平靜的唯一方式。這是因為這個美好的世界對你來說是討厭的,它折磨你,排斥你。當一個美麗的女人坐在你身邊時,有著髒指甲是多麼難以忍受!你必須糟踏這個女人才能從她那裡得到快樂,我說得對嗎,先生?我很高興你正在把手藏到桌子下面,顯然,當我談到髒指甲時,我一定是說中了事實。」 「我不會假裝斯文。我不象你是一個小丑,有什麼僵直的衣領和花哨的領帶!」攝影師氣衝衝地頂道。 「你的髒指甲和破毛衣不是太陽下的新玩意兒,」巴特裡弗說,「很久以前,一個犬儒學派的哲學家穿著一件破爛的外套,自豪地在雅典城內到處散步,希望大家對他的蔑視習俗表示欽佩,當蘇格拉底遇見他時,對他說:「透過你外套的破洞,我看見了你的空虛。親愛的先生,你的肮髒是自我陶醉,你的自我陶醉是肮髒的。」 茹澤娜幾乎不能從不知所措的驚異中恢復過來,一個她只是偶然知道是一個病人的男人,突然象一個豪俠的騎士出現在面前。她被他舉止的優雅安閒和戰勝攝影師氣焰的那種有力的技巧所迷住了。 「我看你已經沒話說了,」沉默一陣,巴特裡弗對攝影師說,「請相信我並不願傷害你,我熱愛和諧,不喜歡爭吵,要是我有點情不自禁,請接受我的道歉,我真正所想的是請你嘗嘗這酒,並和我一起為茹貞卡乾杯,為了她我才到這兒來。」 巴特裡弗再次舉起他的酒杯,但是沒有人響應。 「經理先生,」巴特裡弗說,「請賞光和我們一起幹一杯!」 「這樣的喝酒總是叫人愉快的。」經理響應道,從鄰桌上端起一個乾淨杯子,斟滿酒,「巴特裡弗先生對好酒是個專家,他嗅出了我的酒窖,一下子就發現了它,就象燕子找到它的窩一樣。」 巴特裡弗受到恭維,發出愉快的笑聲。 「你願意和我們一起為茹貞卡乾杯瑪?」 「茹貞卡?」經理問。 「是呀,茹貞卡。」巴特裡弗說,朝她的方向點點頭,」你象我一樣很喜歡她嗎?」 「巴特裡弗先生,你身邊總是包圍著漂亮的女人。我閉上眼睛,也能完全知道這個年輕女士一定很漂亮,因為她坐在你身邊。」 巴特裡弗又一次爆發出快活的笑聲,經理也笑起來。奇怪的是,凱米蕾也笑了,她甚至一開頭就覺得巴特裡弗這人挺有趣。這笑聲出人意料,顯得特別,具有說不出的惑染力。出於禮貌,導演也加入了凱米蕾的笑聲,他的助手很快也加入進來,最後連茹澤娜也忍不住了,盡情地投入鬧鬧嚷嚷的歡樂之中。這是她一天來第一次無憂無慮,完全放鬆的時刻,她的笑聲最響,但仍有所節制。 巴特裡弗建議幹一杯:「為茹貞卡!」經理舉起他的杯子,凱米蕾、導演和助手也都舉起杯子,他們全都跟著巴特裡弗重複說:」為茹貞卡!」甚至連攝影師也舉起他的酒杯,默默地飲了一大口。導演嘗了一口,說:「這酒的確好極啦!」 「我告訴過你們。」經理咧嘴一笑。 在此期間,那個小服務員在桌子中間放了一個盛滿什錦奶酪的盤子。巴特裡弗說:」請隨便吃,它們可口極了!」 導演驚異地評論道:「真是難以相信的挑選!我覺得我又回到了法國!」 緊張的氣氛此刻已經全部消失了。他們都聊著天,開著玩笑,品嘗著所有奶酪,很想知道經理是怎樣設法掌握它們的(在這個國家,奶酪通常限於幾個標準的品類),並且不斷地在他們的杯子裡斟滿酒。 正當他們的快樂達到高潮時,巴特裡弗欠身站起來。「和你們在一起很愉快,我謝謝你們。我的朋友斯克雷托醫生今天晚上要開一個音樂會,我和茹貞卡想去聽一聽。」 19 巴特裡弗同茹澤娜漸漸走進落日的淡淡斜輝中。那種可望把狂歡的人們送到一個傳說中極樂島上的高昂情緒,漸漸無可奈何地消失了,所有的人都突然感到十分悵然。 克利馬夫人感到自己像是從一個夢中披驅逐出來,一個她本來熱切地希望耽留的夢。她一直在想,實際上毫無必要去參加音樂會,她饒有興味地想到,如果她突然得知自己跟蹤來到療養地,不是為了她的丈夫而是為了奇遇,她會有多麼驚異。同這三個拍電影的男人待在一塊,並在清晨返回家裡,這會是多麼美好。某種東西不斷在告訴她,這就是她要做的事:一個有意的行動,一個獲得自由的行為,一個治癒自己創傷,破除迷住她的符咒的辦法。 然而,她現在已經十分清醒了,所有不可思議的誘惑已經消失。她又是孑然一身,面對她的過去,沉重的頭腦裡充滿過去的痛苦的思想。她渴望那個短暫的夢至少再延長幾小時,但是,她知道那個夢就象夕陽中的黃昏,正在退去。 「我也得走了。」她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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