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為了告別的聚會 | 上頁 下頁
二九


  女人們重新爆發出一陣笑聲。奧爾加用手掩住她的胸脯(這並不難,如我們所知,她的乳房就象一對梅脯),蜷縮在其他人背後。

  又有兩個穿工裝褲的男人走進來,其中一個個子較高的人說道:「女士們,大家的動作隨便一點,就象我們根本沒在這裡一樣。」

  奧爾加伸手抓過掛在欄杆上的被單,迅速地用它把自己裹起來,從鑲著瓷磚的水池邊爬上來。被單濕淋淋地滴著水。

  「呵嗨!你這人到哪兒去?」那個穿破舊毛線衫的青年沖她叫道。

  「按照規定,你得在這個池子裡再待一刻鐘!」茹澤娜對她叫道。

  「她害羞!」她們在她背後笑道。

  「她怕有人會玷污了她的清白。」茹澤娜說。

  「一個公主!」池子裡的人全都異口同聲。

  「任何不想上電影的人當然都可以自由離開。」那個高個男人平靜地說。

  「我們沒有什麼可難為情的!我們都是美人魚!」一個肥胖的女人十分響亮地說。又爆發了一陣笑聲,水面都晃動起來。

  「但是,這個姑娘無權離開!她應該在這兒再待一刻鐘!」當奧爾加挑戰地走向她的小屋時,茹澤娜仍舊反對說。

  3

  沒有人會由於茹澤娜的脾氣不好而責備她。但是,她為什麼會對奧爾加拒絕拍電影這樣惱火?為什麼她同這群用尖叫和傻笑歡迎男人到來的直率的己婚婦女這樣完全一致?這些女人究竟為什麼要快活得尖聲叫喊?想必不是因為她們想給這些年輕男人留下可愛的印象,並且勾引他們?

  不,但是她們厚顏的表現正是由於她們知道,沒有可供自己支配的引誘人的魅力,她們對年輕女性的可愛充滿厭惡,希望展覽她們無用的女性身軀,作為對裸體女人的一個嘲弄侮辱。她們渴望破壞女性美麗的榮耀,因為她們知道,歸根結底,一個軀體多少象另一個軀體。醜為自己向美報了仇,它在一個男人耳邊悄語:瞧,這就是你覺得這般迷人的那個女性體態的真相!瞧,這個討人厭的、下垂的乳房,和你這般愚蠢地崇拜的那個勻稱胸脯是同樣的東西!

  池子裡這些已婚女人興高采烈的起哄,是對青春轉瞬即逝的一個戀屍慶功會,並且由於一個年輕姑娘在場而變得益發歡騰。當奧爾加用被單遮蓋住自己時,她們看出這是對她們刻毒的慶典的一個挑戰行為,她們變得狂怒了。

  然而,茹澤娜又是為什麼呢?她既不胖,也不老,事實上她比奧爾加還要好看。那麼,她為什麼沒有和她休戚相關的感覺?

  如果她已決心打掉她的孩子,並且確信同克利馬會有一個幸福的生活,她會作出完全不同的反應。男人的愛情會使一個女人超群出眾,茹澤娜將狂喜地嘗到她的獨一無二。她會在這些肥胖的女人身上看到自己的敵人,而在奧爾加身上看到自己的姐妹。她將會祝願她好,就象漂亮對漂亮微笑,幸福對幸福微笑,愛情對愛情微笑一樣。

  但是,茹澤娜昨晚睡得很不好,她下決心不能相信克利馬的愛,這樣,有可能把她從人群中抬高的一切,現在看來都是幻想了。她所有的一切就是那個正在她腹裡生長的小生命,它受到社會和傳統的保護。她所有的一切是全體女人光榮的集體性,一種允諾提供她保護的集體性。

  池子裡的這些女人是全世界女性的化身:她們是永恆的分娩,養育,成熟,枯萎的女性,是在一個女人相信自己被愛,感到自己是獨一無二時,她們就要嘲笑這種短暫的瞬間的女性。

  相信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女人與她那些被女性共同帷幕遮住的姐妹們之間,沒有和解的可能。在一個不眠的、絞盡腦汁的夜晚之後,茹澤娜堅定地(呵,可憐的小號手)站在了永恆的、全世界的女人一邊。

  4

  雅庫布開著車,博比斯坐在他旁邊,不時企圖舔他的臉。在城鎮的最後幾個房屋之外,隱隱出現了幾座高聳的建設物。這些公寓在近兩年才突然冒出來,雅庫布覺得它們顯得有點突兀,象花壇裡挺拔的金雀花,突出在綠色的田野中。雅庫布拍拍狗的腦袋,於是它繼續平靜地眺望著鄉野,這使雅庫布想到,上帝沒有用審美感給狗的腦袋裡加重負擔,這是他的仁慈。

  狗再次舔舔雅庫布的半邊臉(也許它感到雅庫布正在想它)。雅庫布對自己說,他的國家既不會變得更好,也不會變得更糟,而只會變得越來越可笑。他曾經遭受過對人的追捕,昨天他又目睹了對狗的追捕。他覺得像是看了一出不同角色扮演的相同的戲,警察的角色由遲暮的領養老金的人擔任,政治犯的角色由一條哈叭狗,一條難以形容的雜種狗和一條德國種的小獵狗擔任。

  他回憶起幾年前在首都時,他的鄰居們在門前發現他們的貓,舌頭被割掉,捆著腿,幾顆釘子釘進兩隻眼窩,鄰居的孩子正在玩成年人的遊戲。雅庫布摸摸博比斯的頭,在小客店前面停住車。

  當他走出小汽車時,他以為這狗會立即歡快地跑向它的家門。可是,博比斯在雅庫布周圍跳著,還想玩玩。這時,有一個聲音叫道:「博比斯!」於是這狗便朝一個站在門道裡的女人跑去。

  「你真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花花公子。」她對狗說,然後抱歉地問雅庫布,這狗是不是給他添麻煩了。

  當他解釋說,他同這只畜生度過了一夜,一大早開車出來正是為了把它還給它的主人時,這女人非常感謝他,並熱誠地邀請他進屋。在一間顯然用作家宴的房間裡,她要他別客氣,然後匆匆跑去叫她的男人。

  過了一會兒,她同著一個年輕男子回來了。他拖過一張椅子靠著雅庫布,搖著他的手:」你准是個真正好心腸的人,單單為了博比斯打老遠來到這兒。它是個真正的流浪漢,總是到處遊蕩。但我們喜歡它。你吃點中飯好嗎?」

  「好的,謝謝。」雅庫布說。那個女人急忙離開到廚房去。雅庫布詳細敘述了他怎樣從一隊持長竿的領養老金者手中救出了博比斯。

  「那些雜種!」年輕男子叫道,並沖他妻子大聲叫喊:「薇拉!到這兒來!我要你聽聽城裡頭那些雜種最近幹的事!」

  薇拉端著一個帶有蒸鍋的託盤回來,她拖過一張椅子。雅庫布不得不重新敘述一遍昨天發生的事。那條狗蹲在桌子下面,用腿搔著耳根。

  在雅庫布喝完湯後,男人站起身,從廚房裡端來一盤烤豬肉和布丁。

  雅庫布坐在窗前,他感到愜意。那個男人在咒駡著「城裡頭」那些雜種們(這使雅庫布迷惑,這個男人認為他的小客店是一個高級的地方,一個超然的天堂,一個高聳的瞭望台)。他的妻子牽著一個兩歲的小男孩進來:「對這個好人說聲謝謝,他把你的博比斯帶回來了。」

  孩子咿呀了幾句聽不清的話,對雅庫布露齒一笑。太陽當空照著,枯黃的樹葉輕輕飄落在窗外的地面上,四周靜悄悄的,小客店遠離世界的喧囂之外,充滿著和平。

  儘管雅庫布不想要後代,但他還是喜歡孩子,「你們有一個可愛的小男孩。」他說。

  「他是一個古怪的傢伙,」女人回答,「天知道他哪兒來這麼一個大鼻子。」

  雅庫布頓時想到了他的朋友,他說:「斯克雷托醫生告訴我,你曾是他的一個病人。」

  「你認識這個醫生?」青年男子熱切地問。

  「他是我的一個老朋友。」

  「我們很感激他。」年輕的母親說。雅庫布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孩子也許體現了斯克雷托優生學計劃的一次成功。

  「他不是醫生,他是個魔術師!」青年男子崇敬他說。

  雅庫布想到,在這個伯利恒似的和平的環境中,這對夫妻和他們的孩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聖潔的家庭。他們的兒子不是一個人父的後代,而是一個神醫的後代。

  那個大鼻子男孩又咕嘟了幾句話,青年男人慈愛地看著他,然後轉向他妻子,「誰知道?也許你的一個遠祖曾經突然長出了一個長鼻子。」

  雅庫布哈哈大笑。他忽然想到了一個特別的問題:難道斯克雷托的妻子科薇德,也把她的懷孕歸功於一隻玻璃注射器嗎?

  「這不可能嗎?」年輕的父親笑道。

  「你說得對,」雅庫布回答,「想到也許在我們死去和被埋葬後很久,我們的鼻子仍然繼續在這個世上漫遊,這的確是一個很大的安慰。」

  他們全都笑不可抑。雅庫布頭腦裡關於斯克雷托也許是這個小男孩父親的念頭,漸漸消溶在一個純粹飄渺的夢中。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