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為了告別的聚會 | 上頁 下頁 |
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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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 1 早晨,克利馬夫人準備離開家時,她的丈夫還躺在床上。 「你還不起床?」她問他。 「我幹嗎著急?那些傻瓜不值得這樣。」克利馬回答,打著呵欠翻了個身。 他已經告訴她,在兩天前那次討厭的會議上,人們逼迫他保證獻出一些空餘時間給業餘管樂隊。已經安排他在星期四晚上去一個山區療養地,同一個愛好爵士樂的醫生和另一個業餘音樂家舉辦一次音樂會。他怒衝衝地咒駡著,但克利馬夫人盯著他的臉,非常清楚他的發怒是在作戲,所有關於音樂會的故事都不過是掩蓋某個戀愛私情的花招。對她來說,他的臉是一本打開的書,他決不可能保守住任何秘密。因此,當他此刻抱怨著,轉身面向一邊躺著,她立刻明白了,他這樣做不是由於困倦,而是為了掩藏他的臉,以免她審視它。 於是她上班去了。在疾病奪走了她在舞臺上的位置後,雅庫布為她在劇院裡找了一個秘書工作。這工作不賴,她常常能遇見一些有趣的人,而且,她喜歡有相當多的自由安排自己的工作。 她到達自己的辦公室,在辦公桌前坐下來起草幾份公函。但是,她發現很難集中思想。 沒有什麼東西能象嫉妒那樣完全地佔有一個人。一年前凱米蕾母親的去世肯定比小號手的不忠更為不幸,但是,居喪並不怎麼使她感到痛苦,儘管凱米蕾非常愛她的母親。她失去親人的悲痛是廣大多面的,有悲傷,有憧憬,有辛酸,有自責,也有平靜的微笑,因而痛苦也大大地分散了:她的思想從她母親的靈柩邊回溯到她的童年,甚至還回溯到她母親的童年。她頭腦裡忙於想著許多現世的事務,想著廣闊的未來,想著在旁邊安慰她的忠實的丈夫(是的,在那段非常的日子裡,克利馬是她的安慰)。 相比之下,嫉妒的痛苦就分散不了,它象一個鑽頭對著一點旋轉。母親的死打開了未來的大門(一個不同的,孤獨的,但更成熟的未來),丈夫的不忠帶來的痛苦卻沒有打開一個大門。她的一切都關注在他那不忠實的身軀的一個單純的(不變的)印象上,關注在一個單純的(不變的)譴責上。母親死後,凱米蕾還能聽聽音樂,甚至讀讀書。但是在一次嫉妒發作期間,她任何事都不能做。 當克利馬一提到他的出門時,她就產生了去療養地的念頭,去核對一下這可疑的音樂會。可她放棄了這個計劃,她知道克利馬痛恨任何嫉妒的表現。然而,嫉妒在她內心象一個賽車馬達那樣旋轉,她禁不住拿起電話筒,給火車站打電話。她裝得沒有任何特殊意圖,極力表現得不那麼心虛緊張,集中精神地通了話。 她得知火車將在早晨十一點鐘開出。她似乎看見自己艱難地行走在一個陌生城鎮的街道上,尋找有克利馬名字的海報,在療養地問事處詢問人們是否知道她丈夫舉辦的音樂會,發現並沒有這樣的音樂會預告,最後,她不知所從,身心交瘁,懷著被欺騙的心情回到家中。她進一步想像第二天克利馬給她講起音樂會,而她卻逼使他詳細敘述,她將注視著他的臉,聽著他那些杜撰的故事,並帶著苦澀的快活,喝下他那些充滿謊言的有毒飲料。 然而,她立即又譴責自己:這決不是她行動的方式,她決不能接連幾天、幾星期把時間花在暗中監視和猜疑的臆想上。她害怕失去他——而正是這種恐懼最終會把他從她身邊趕走! 但是,另一個聲音卻用狡猾的天真語氣回答道:說到底,暗中監視他並不是一個問題!克利馬說他打算開一個音樂會,而她完全相信他!恰恰因為她把所有妒忌都放在一邊,她表面上才接受了他的話,沒有絲毫懷疑!他不是說他不願去,擔心不得不在那兒度過令人厭煩的一晝夜嗎?所以她想要跟著他去,讓他高興地吃一驚!在音樂會結束時,滿臉不悅的克利馬將一邊鞠躬致意,一邊想著漫長而疲倦的歸程——轉瞬間,她將忽然出現在舞臺腳下,他會又驚又喜地看著她,然後,他們便一起愉快地大笑起來! 她走進導演的辦公室,把仔細起草的公函交給他。在劇院裡他們都喜歡她。她是一個著名音樂家的妻子,但她不擺架子,待人友好。她臉上常有一種悲傷的神情,所有的人在她面前都會解除戒備,導演通常對她十分和氣。此刻,他很快就同意了她離開一段時間的要求。她答應在星期五下午回來,並且直到把所有的工作做完才離開。 2 正是十點鐘,奧爾加開始了她的常規治療。她從茹澤娜手中接過一床白色大被單,一把鑰匙。然後去她的小屋,脫掉衣服,把它們掛在一個衣架上,用被單把自己裹起來,象裹一件袍子似的。她鎖上小屋,把鑰匙還給茹澤娜,然後去隔壁的大廳,那兒是浴池。她把被單扔在欄杆上,從金屬梯上爬下去,加入到一群已經泡在水裡的女人中間。浴池並不大,但奧爾加確信游泳對她的健康是重要的,她試圖劃兩下,激起的水花濺到一個正在說話的女人嘴裡。「你幹什麼?」她惱火地對奧爾加嚷道,「這兒不是游泳池!」 女人們象一隻只巨大的青蛙,圍著水池的邊上坐著。奧爾加害怕她們,所有的人都比她大,她們身材臃腫,有厚厚的脂肪和打皺的皮膚。她謙卑地坐在她們中間,曲肩拱背,皺緊眉頭。 接著,她忽然注意到有人站在門邊,這是一個身材矮小的年輕男人,穿著一條藍色細斜紋工裝褲,一件破舊的毛線衫。 「那年輕人在這兒幹什麼?」她叫道。 所有女人都順著奧爾加手指的方向轉過身去,並開始大笑和咯咯傻笑。茹澤娜出現了,大聲宣佈:「拍電影的人來了,他們準備為大家拍一部新聞短片。」 女人們中間爆發出一陣新的笑浪。 「多麼愚蠢的主意!」奧爾加抗議道。「他們有上面的許可。」茹澤娜說。 「我不願意,沒有人徵求過我的許可!」奧爾加憤怒地抗議。 那個穿破舊毛線衫的年輕人,脖子上掛著一個搖晃的曝光表,走到浴池邊,帶著一種奧爾加覺得侮慢的笑容注視著她,「女士,成千上萬的人在屏幕上看見你,他們都會神魂顛倒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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