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為了告別的聚會 | 上頁 下頁
二三


  雅庫布向朋友解釋他如何救下了這條狗的性命,但斯克雷托正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僅僅聽進去一半。當雅庫布說完後,他說:「這個店主的妻子是我的一個病人,兩年前她生下一個美麗的嬰兒。他們很喜歡博比斯,明天你應該把它帶到它家去。這會兒,我們給它一顆安眠藥吃,讓它別打擾我們。」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小管,把一片藥抖在手掌裡,他捉住狗,掰開它的雙顎,把藥片投進它的喉嚨。

  「它很快就會做起美夢來。」他說,領著雅庫布走出房間。

  9

  巴特裡弗向他的兩個客人表示歡迎。雅庫布四下打量著房間,他走到有鬍鬚的聖徒畫像前。「我聽說你是一個畫家。」他對巴特裡弗說。

  「是的,這是聖拉撒路,我的保護神。」

  「你為什麼把他的光環畫成藍色?」雅庫布問。

  「我很高興你問這個,人們通常看一幅畫,往往一點也不知道他們看的是什麼。我把光環畫成藍色,僅僅因為事實上光環是藍色的。」

  雅庫布臉上露出驚異的神色,巴特裡弗繼續說:「懷著罕見的熱忱熱愛上帝的人,由於充滿內心和溢於外表的歡樂而得到報償,這種神聖的歡樂之光是溫和的,平靜的,有著藍天的顏色。」

  「我是這樣理解你的,」雅庫布打斷他的話,「你實際上相信光環勝過相信畫像的象徵,對嗎?」「的確,」巴特裡弗回答,「自然,我並不想像它們會不停地閃耀,或者那些聖徒會象活動的燈杆走遍世界。當然不會。只有在某個強烈的內心歡樂時刻,他們才發出一種藍色的光輝。在耶穌死後的最初幾個世紀,有許多聖徒和許多在內心瞭解他們的人,光環的顏色普遍都一致。在那時所有的油畫和壁畫上,你會發現它們都是藍色的,只是從五世紀起,畫家們漸漸開始用別的顏色描繪光環,例如橙色或黃色。到中世紀,它們一律用金色表現出來,金色更富於裝飾性,更能顯示教會的世俗權力和榮譽。但是,與那個時期類似原始基督教的教會相比,它並不更象一個真正的光環。」

  「這很有趣。」雅庫布說。巴特裡弗走到酒櫃跟前,問他的客人想喝點什麼,大家都要了法國白蘭地。巴特裡弗轉身向著斯克雷托醫生說:「我希望你不會忘掉那個不幸的父親,這對我很重要。」

  斯克雷托向主人保證,結果一切都會好的。雅庫布問他們在談什麼,他們向他解釋了這個話題(我們得稱讚這兩人具有騎士風度的謹慎:他們一點沒有提到任何人的名字),雅庫布對那個不知名的孕婦深表同情。

  「我們中誰沒有經歷過磨難!這是一種人生的考驗。那些違背自己意願屈從,成為父親的人將終生遭到失敗,他們變得痛苦,就象所有的失敗者,希望別人也遭受同樣的命運。」

  「我親愛的朋友!」巴特裡弗叫道,」你怎麼能在一個幸福的父親面前講這番活?要是你再呆上兩三天,你將有機會看到我那個出色的兒子,你會收回你剛才說的話!」

  「我不會收回這話,」雅庫布說,「因為你並沒有違心地成為一個父親!」

  「這的確是真話,我是一個出於自己意願和斯克雷托醫生意願的父親。」

  斯克雷托滿意地點點頭,聲明他對做父親也有與雅庫布完全不同的看法,正如被他妻子科薇德幸福的多產證明的一樣。他加上一句:「唯一使我對人類生育有點懷疑的是,父母的選擇是愚蠢無知的,世界上一些最無魅力的人感到他們必須拼命繁殖,他們顯然抱著幻想,如果與後代分擔,醜陋的負擔就會變得輕一些。」

  巴特裡弗表示斯克雷托醫生的觀點具有種族審美主義的特點。「我們不要忘了蘇格拉底就象罪孽一樣醜陋,不要忘了許多有名的情侶都缺乏肉體上的盡善盡美。種族審美主義幾乎都是一種沒有經驗的表現。沒有深入探究過戀愛的快樂生活的人,嚴格地根據外貌來評價女人,但是,那些真正瞭解女人的人卻知道,我們的眼睛展示給我們的,只是一個女人所能給予的財富的一個微小碎片。當上帝要人類彼此相愛和繁殖的,斯克雷托醫生,上帝的意思既是指美麗的人,也是指醜陋的人。無論如何,我堅信這個審美標準是來自魔鬼,而不是來自上帝。在天堂裡,沒有醜陋與美麗之分。」

  接著,雅庫布加入了討論,他強調審美的考慮對他的厭惡做父母並不起作用。「但是,我可以舉出十個別的理由反對做父親。」他加了一句。

  「說下去,我很想知道。」巴特裡弗說。

  「首先,我不喜歡母性,」雅庫布說,沉思地停了一下,「現代社會已經使所有的神話消失,童年早已不再是天真爛漫的年齡,弗洛伊德發現了嬰兒的性欲,告訴我們關於俄狄浦斯的事。只有伊俄卡斯達還保持著神秘,沒有人敢扯下她的面紗。母親的身份是最後和最大的禁忌,也正是在這裡,掩蓋了最大的災難。沒有比母子之間的束縛更難以忍受的了,它常常使孩子喪失活動能力,而一個快成人的兒子會使母親產生最強烈的性欲痛苦。我再說一遍,做母親是一個災難,我不想歌頌它。」

  「說下去。」巴特裡弗說。

  「還有另一個我為什麼不想看見母親們生育的理由,」雅庫布顯得有點不安地說,「我喜歡女人的軀體,一想到一個可愛的乳房變成了一個奶袋,我就感到噁心。」

  「說下去。」巴特裡弗說。

  「我們這位醫生肯定會證明說,那些選擇流產的婦女,比生孩子的婦女更少得到醫務人員的同情,護士們對那些接受流產的女人表示出一種輕蔑、儘管在她們一生中的某個時刻,她們自己也許不得不遭受同樣的經歷。但是,這種蔑視比必然性強得多,因為對生育的崇拜是受人的本能支配。這就是為什麼在宣傳人口增長時尋找必然性是多此一舉的。在教會宣講的人口訓戒中,你聽出了耶穌的聲音嗎?或者,在官方關於人口增長的共產主義觀點中,你認為反映了馬克思的聲音嗎?保存人類的強烈欲望最終將把人窒息以死。可是,我們的宣傳卻在拼命灌輸,公眾被一幅幅餵奶的母親或露齒淺笑的幼兒的宣傳畫感動得流淚。這使我感到厭惡。當我想像自己象千百萬愚蠢的父親一樣,帶著蠢笨的笑容俯在一輛嬰兒車上,我就不寒而慄。」

  「說下去。」巴特裡弗說。

  「而且,我當然必須考慮,我將把我的孩子送進一個什麼樣的世界。他馬上就會被趕進學校,在那兒,他的頭腦裡將灌滿我曾終生與之搏鬥的十足的謊言和廢話。我難道能看著我的後代慢慢變成一個合格的白癡嗎?難道我把自己的智力遺傳給他,僅僅是為了在他陷入和過去相同的衝突時,看著他遭受挫折嗎?」

  「說下去。」巴特裡弗說。

  「然後,我當然也得為自己著想,在這個國家,父母因他們的子女不順從而受到懲罰,子女因他們父母有罪也受到懲罰。多少年輕人因他們的父母失寵被趕出了學校!又有多少父母僅僅為了避免連累他們的子女,使自己度過了怯懦、屈從的一生!在這個國家,任何想要維護自由的人都應該忘掉要孩子的想法。」雅庫布說完,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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