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為了告別的聚會 | 上頁 下頁
二二


  「小姐,你的長竿和套索在哪兒?」雅庫布說,他抱著狗,試圖從她身邊擠過去。

  茹澤娜聽出雅庫布話裡的諷刺——這可恨的諷刺總像是要把她踢回她原來的地方,她不想蹲的地方。她惱怒得兩眼冒火,一把抓住狗的頸圈。現在,他們都在用力拉頸圈,雅庫布拉過來,她又拉過去。

  雅庫布抓住茹澤娜的手腕,猛地一下把她的手拉掉,姑娘搖晃了一下。

  「我敢斷定你是在嬰兒車裡裝滿狗的模範!」她在他背後叫道。

  雅庫布轉過身,他們的目光頓時碰在一起,露出一種不加掩飾的敵意。

  8

  這條哈叭狗好奇地滿屋子嗅著,仿佛不知道它剛才險些大難臨頭,雅庫布展身躺在沙發上,不知道拿這條狗怎麼辦。他喜歡它,它看上去挺溫順,討人喜愛。事實上,這條狗在生疏的房間裡很快就感到舒適自在,信賴一個陌生人,這種若無其事近於傻裡傻氣。在審視了房間的各個角落後,它跳上沙發,在雅庫布身邊躺下。雅庫布吃了一驚,但對這種友誼的表示沒有反對。他把手放在狗背上,享受著它身上發出的熱氣。他一直喜歡狗,它們富有感情,忠實可愛,同時又完全深不可測。人們永遠不知道,這些來自陌生的、不可理解的自然界,令人信任和快活的使節,它們的頭腦裡實際上在想些什麼。

  他搔著狗背,默想著剛才目睹的情景。那些帶著長竿的老頭,他把他們視作是監獄看守,審訊員。窺探鄰居而希望發現一次偶然的政治議論的告密者一樣的人。是什麼動機促使這些人去幹他們這種可悲的工作?忿怒?當然是,但也是對秩序的嚮往,希望把人類社會變成一個機器世界,在那兒一切都將準確地運行,按照程序表工作,服從於一個無視個人的制度。然而,嚮往秩序就是嚮往死亡,因為生命本身就是一個不斷地破壞秩序的過程。或者換句話說:對秩序的熱望是一個堂皇的托同,一種惡毒地厭惡人類的藉口。

  接著,他回想起那個企圖擋住他路的金髮姑娘,他心裡湧起一陣痛苦的憎恨,他並不對那些帶竿的老頭感到憤怒,他知道他們那一類人,他從不懷疑那種類型的人存在,他們不得不存在,他們永遠都是他的迫害者。但是,那姑娘則另當別論,她表明了他永久的沉淪。她很漂亮,她不是作為一個迫害者,而是作為一個被這幕場景吸引過來,與迫害者一致的旁觀者出現在他面前。雅庫布總是對這些旁觀者不假思索地就站到劊子手一邊,自覺地幫助壓制受害者而感到恐懼。在一個時間內,劊子手成為一個和藹可親的形象,而受害者身上卻有一種令人厭棄的貴族氣味。大眾的心也許曾和可憐的受害者一致,但現在卻同可憐的迫害者一致了。在本世紀,獵捕人就是獵捕享有特權的人:那些讀書的或擁有狗的人。

  他的手觸摸著狗的溫暖身軀,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個金髮姑娘是一個徵兆,她帶來一個神秘的訓示,表明他命中註定永遠不會被這塊土地所接收。

  她——大眾的使節——將總是很高興把他交到那些拿著有套索的長竿的人手中。他抱著狗,把它緊緊貼住。頭腦裡掠過一個念頭,他絕不能把這只動物拋棄不管,讓它沒有保護。他要把它帶到國外去,作為一個遭受迫害的紀念品,作為那些逃出來的人的一個紀念品。但是,他接著意識到自己正在庇護這只性情溫和的狗,仿佛它是一個陷於絕境的逃亡者,這一切頓時顯得有點荒謬可笑。

  有人敲門。斯克雷托走進來,「你回來得正好,我一下午都在找你。你到哪兒去啦?」

  「我和奧爾加在一起,後來……」他正要講狗的事情,但斯克雷托打斷他:

  「我就知道,你是在浪費時間。我們有這麼多的事需要辦,我己告訴巴特裡弗你在這裡,他邀請我們到他的寓所那邊去。」

  這時,那條狗跳下沙發,跑向斯克雷托,它立起後腿,把前爪搭在醫生的胸口上。斯克雷托揉著狗的後頸,不以為奇地說:「喂,博比斯,哦呵,真是一條好狗……」

  「它叫博比斯?」

  「是的。」斯克雷托回答,並解釋說,這狗屬￿近郊一家小飯店的主人。附近的人都認識它,因為它喜歡到處跑。

  這狗意識到他們正在談它,顯得很高興,它搖著尾巴,試圖舔斯克雷托的臉頰。

  斯克雷托醫生說:「你是一個出色的心理學家,你得為我分析一下巴特裡弗,我不知道怎樣接近他,我有一個為我們倆的宏偉計劃。」

  「你是說那些聖畫?」

  「讓聖畫見鬼去吧,」斯克雷托說,「我頭腦裡有更重要的計劃。我想要他收養我。」

  「收養你?」

  「收養我做兒子。對我來說,這是一樁非常重要的事,要是我成了他的兒子,我就自動獲得了美國國籍。」

  「你想移居國外?」

  「不,我不想。我的遠大試驗己做了一半,我不想使它們中斷。我今天要對你講的是另一碼事,因為在這些試驗中我需要你的幫助。就美國國籍來說,要緊的是我會得到一個美國護照,這樣我就可以自由周遊全世界。如果你只是我們國家的一個普通公民,你將永遠被釘在這兒,可我卻非常渴望去訪問冰島。」

  「為什麼單單是冰島?」

  「因為那是捕大馬哈魚的最好地方。」斯克雷托解釋,繼續說:「有一個小小的複雜情況,就是巴特裡弗僅僅比我大七歲。我不得不向他解釋,收養嚴格地講是一個法律的事,同生身的父親身份沒有關係,從理論上看,即使他比我年輕,他也可以做我的養父。我希望他會明白,儘管他有一個很年輕的妻子。她是我的一個病人,預定後天到達這裡,我派了科薇德到城裡機場去接她。」

  「科薇德知道你的計劃嗎?」

  「當然。我告訴她要不借任何代價,必須試圖獲得她未來婆婆的歡心。」

  「那個美國人怎麼樣?他對於你的建議作何想法?」

  「我不能使他理解,他看來根本不會接受這個想法。所以我需要你,看看什麼會使他發怒,以便我能適當地接近他。」

  斯克雷托看看表,然後說巴特裡弗正等著。

  「可是,博比斯怎麼辦?」

  「它到底在這兒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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