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為了告別的聚會 | 上頁 下頁 |
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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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你不要這樣做,你的健康還是主要的,」雅庫布說,「我陪你去。」 「太好了。」奧爾加高興他說。她打開壁櫥,四處翻尋一些東西。 那片淡藍色的藥仍然放在桌上。奧爾加是聽到雅庫布吐露他的這個秘密的唯一一個人,她正背朝它站著,在壁櫥裡仔細翻尋。雅庫布不知怎麼想到這片淡藍色的藥似乎象徵著他的人生戲劇,一幕淒涼的,被遺忘的,也許還相當枯燥乏味的戲劇。他在心裡對自己說,該是結束這幕枯燥乏味的故事的時候了,應當趕快打出劇終,然後就把它徹底拋開。他重新用薄紙把藥包起來,塞進自己的口袋裡。 奧爾加從壁櫥裡取出一隻大手提包,往裡面塞進一塊折疊的毛巾,關上壁櫥門,然後對雅庫布說:「走吧!」 7 誰也不知道茹澤娜在公園裡坐了多久,她好象粘在了長凳上,大概因為她的思維也絕望地堵住了。 僅僅是在昨天,她還相信小號手,不但因為他的一番話令人愉快,而且因為相信他是一種最簡單的出路:她可以問心無愧地從一場她力不能及的競賽中退出。但是,既然她的同事們嘲笑了她的輕信,她又開始懷疑他,並且帶著怨恨想到他,在她的內心深處,她懷疑自己沒有足夠的聰明和韌性戰勝他。 她不太情願地拆開弗朗特給她的小包,裡麵包著一件淡藍色的料子製成的東西,茹澤娜猜想這是一件睡衣,他希望看見她穿著這件睡衣,在每天夜晚,在她生活中所有的夜晚。她凝視著這件料子,直到它好象溶入一片藍色的湖中,一片痛苦的愛情之湖,一片虔誠忠實的藍色泥潭。 她更怨恨誰呢?是那個不想要她的男人,還是那個追求她的男人? 她就這樣坐在長凳上,被這兩種憎恨弄得神志麻木,完全沒有注意到周圍所發生的事。一輛運貨車在路邊停下,從後面的一輛綠色小卡車裡發出嘈雜的號叫和吠聲。運貨車門打開,走出一個上年紀的男人,袖子上戴著紅臂章。茹澤娜呆呆地瞧著他,一點也不明白。 那個人高聲發出一個命令,接著第二個人從車裡走出來、也是上了年紀,袖子上也炫耀著一個紅臂章,手裡拿著根一端縛著一個金屬環的長竿。更多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走出來,全都裝備著紅臂章和帶環的長竿。 那個首先出場的人又發佈命令,這隊古裡古怪的長矛騎士時而立正,時而稍息。然後,那個頭兒粗聲粗氣地發出號令,這隊人便小步跑進公園,在那兒散開隊形,各自向一個方向散去,一些人沿著小路慢慢走,一些人穿過草坪。公園裡有許多正在散步的成年人和正在玩耍的孩子,大家都詫異地停住,瞧著這些老頭子舉著長竿向前衝鋒。 茹澤娜也瞧著這些舉動,她終於從猶鬱的沉思中蘇醒過來,從系著紅臂章的隊伍中認出父親。她帶著模糊的厭惡但並不感到特別驚異,觀看著這一切。 一條小狗正圍著草坪中的一棵白樺樹歡跳。一個老頭開始朝它跑去,小狗停下來驚異地瞧著。老頭儘量把長竿伸出去,企圖把金屬套索套在狗頭上,但是,竿太長了,衰老的手臂又太弱,這位遲緩的老頭不能正中目標,金屬環在小狗的頭上不停地搖擺,而這只生物則目不轉睛地瞧著。 與此同時,另一個戴紅臂章的老頭沖過來幫助夥伴,他的手臂要更有力些,這條小狗很快就發現自己被套上了金屬項圈。那個老頭猛拉長竿,金屬圈勒進毛茸茸的脖予,小狗發出一聲號叫,兩個老頭都笑起來,拖著小狗穿過草坪,朝停放的車輛走去。他們打開運貨車大門,裡面傳出一陣狂怒的吠聲,然後他們把小狗扔進去,砰地一聲把門關上。 茹澤娜目睹著這一切,但她僅僅把它看作是自己不幸遭遇的類似的事:她是一個夾在兩種力量之間的女人,克利馬的世界拒絕接受她,而她想逃避的世界(弗朗特的平庸無趣,失敗投降的世界)卻象這個無情的緝捕隊一樣追逐她,仿佛也要把她套在一個金屬環裡拖走。 一個約模十二歲的男孩站在鋪沙的小路上,拼命地喚著他的狗,這只狗亂竄進了灌木叢。然而,從灌木叢中鑽出來的不是狗,而是茹澤娜的父親,他手中拿著一根長竿。那個男孩立刻不作聲了,他不敢喚狗,因為他知道這個老頭會把他拉走。於是他驚惶地沿著小路奔跑,想逃脫追捕的人,但老頭馬上在他後面顛顛地追起來。他們並排跑著,男孩開始大哭起來,然後轉身又跑回來,茹澤娜的父親也跟著跑回來,他們再次並排跑著。 一條德國種獵狗從灌木叢中溜出來。茹澤娜的父親朝它伸出長竿,但是這條狗躲過了套索,向男孩跑去。男孩抱起它,把它按在懷裡。另一個緝捕隊員過來幫助茹澤娜的父親,從男孩懷中搶走了德國獵狗。男孩又哭又嚷,扭來扭去,老頭不得不把他的手扭到背後,捂住他的嘴巴,因為叫聲正引起過路人的注意。他們轉身觀望,但是不敢干涉。 茹澤娜老是看著她父親和他那些同伴,她感到膩味。可是,她能到哪裡去呢?在她的住所裡,除了一本讀了一半,毫無吸引力的偵探小說外,沒有什麼可使她高興的東西。電影院正在上映一部她已經看過的影片。最叫人興奮的場所是裡士滿樓的門廳,那兒有一台舊的電視機。她決定還是去看電視,她站起來。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老頭們的叫喊,又使她強烈地感覺到體內安靜的、寶貝的胎兒。它像是某個神聖的,能改變和提升她的命運的東西,把她和那些正在追捕狗的愚蠢狂熱的人區別開來。她開始堅信她決不能放棄,決不能投降,在她的子宮裡,懷著她唯一的希望,唯一通向未來的保證。 當她快走出公園時,她看見了雅庫布,他正站在裡士滿樓前面的人行道上,瞧著人們圍捕狗。幾小時前,她在吃午飯時只見過他一面,但還記得他。茹澤挪非常討厭那個住在她隔壁的病人,無論收音機的音量放得怎樣小,她都喜歡把牆敲得砰砰響,因此,茹澤娜常常帶著強烈的故意注視著與她鄰居有關的一切。 她不喜歡這人的臉,這張臉看上去帶有諷刺意味。她憎恨諷刺,在她看來,這種諷刺——所有的諷刺——就像是一個看守著通向她未來大門的武裝守衛,對她仔細盤查,倨傲地拒絕她進去。她昂著頭,挺起胸,想要充分擺出她那漂亮迷入的胸部和驕傲隆起的腹部,打雅庫布身邊經過。 忽然,這個人(她正從眼梢瞟著他)用一種安詳、柔和的聲調說:「過來……來吧,到這兒來……」 起初,她不明白他為什麼叫她,她被他聲音中的溫柔弄迷糊了,有點不知所從。但是,她隨即轉過身來,看見一條肥大的、有著一張醜陋的人臉的哈叭狗,正緊跟在她腳後。 這條狗對雅庫布的召喚作出響應,朝他跑去。雅庫布抓住它的頸圈,「跟我來,要不你就要倒楣了。」這狗朝他抬起信賴的頭,它約舌頭象一面鮮豔的小旗搖擺著。 這是一個羞辱、可笑、細小,但卻明白無誤的時刻: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的迷人,也沒有注意到她的自豪。她以為他是在招呼她,而他卻是在對一條狗說話。她打他身邊走過去,停在裡士滿樓前的石階上。 兩個老頭從街對面朝雅庫布沖來。她懷著惡意的期望看著,不由得站在老頭們一邊。 雅庫布正牽著狗的頸圈朝大樓石階走去,這時一個老頭叫道:「趕快放掉那條狗!」另一個老頭加了一句:「以法律的名義!」 雅庫布不理睬他們,繼續往前走。一根長竿從背後伸過來,差點碰到他的身體,金屬圈試探地在哈叭狗頭上擺動。雅庫布抓過長竿,把它扔到地上。 第三個老頭跑了過來,他叫道:「你擾亂公務!我要叫警察!」 另一個老頭尖聲尖氣地抗議道:「它在公園裡到處亂跑!它在不准遛狗的遊戲場所!它在沙箱裡撒尿!哪一個更重要,是孩子還是狗?」 茹澤娜從階梯上俯視著這一幕。到現在為止,她只是在自己腹部裡感到的驕傲,開始在她的全身增長,使她充滿挑戰的力量。當雅庫布走上階梯,朝她走過來時,她說:「這狗不准帶到這兒來!」 雅庫布溫和地回答她,但她不能再退讓了,她叉開腿站在裡士滿樓的大門中間,重說道:「這樓是給病人住的,不是給狗住的,這兒不准帶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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