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為了告別的聚會 | 上頁 下頁
一七


  「我們在哪兒吃中飯。」他問。

  她提議就在病人食堂,因為她的桌上有一個空座位。

  食堂是一個擠滿桌子和人的大廳。雅庫布和奧爾加坐下來,然後等了很久,女服務員才給他們上湯。另外兩個人也在這張桌上,他們立刻猜想雅庫布是一個病友,並開始同他交談。雅庫布同奧爾加的談話只好限制在匆匆交換幾句實際性的問題上:她覺得療養地的伙食怎樣?她對她的醫生滿意嗎?對她的治療滿意嗎?當他問到她的食宿情況時,她回答說她有一個討厭的鄰居,她用頭朝茹澤娜那邊示意,她正坐在附近。

  旁邊的兩個同座終於站起身,告辭離去。雅庫布瞧著茹澤娜說:「黑格爾對古希臘人的臉型有一個有趣的觀察,從側面看,他們的鼻子和前額連成一條端直的線條,照黑格爾的說法,這種臉型的美是由於頭的上半部分明顯突出,這是智力和精神的所在。我看你的鄰居,同希臘人相比,她的整個臉部好象都集中在嘴上。瞧瞧她專心一意地咀嚼,同時又在高聲說話的樣子,這種臉的下部的突出,這種動物式的臉型會使黑格爾感到厭惡——但是儘管這女人的某些地方使我不舒服,我還是得說她是很有吸引力的。」

  「你真的這樣認為?」奧爾加說,她的聲音裡流露出懊惱。

  雅庫布迅速說道:「但她那張嘴使我害怕,我怕它會把我吞掉,」他加了一句,「可是,黑格爾就不會發現你有什麼不對,你的臉部的突出部分是前額,它立刻就讓人們看出,你是多麼聰明。」

  「這種看法總讓我心煩,」奧爾加尖刻地說,「這就是說,一個人的外貌表現了她的心靈。但這完全是胡說八道。我想像我的靈魂應當有一個大下巴,一個富於美感的嘴,可實際上我的下巴很小,嘴也很小。如果我從未在鏡子裡看見過自己,不得不根據我從內心認識的自己去描寫我的外表,那這張畫看起來絕不會象我,我根本不是看上去的那個我!」

  4

  要找到一個恰當的詞來描寫雅庫布和奧爾加的關係,這是很困難的。她是他一個朋友的女兒,還在奧爾加七歲時,他就被處死了。雅庫布當時決定照料這個孤女,他沒有孩子,讓自己受一種自由契約的父親身份約束,這種想法吸引了他,他開玩笑地稱自己是她的監護人。

  這會兒,他們坐在奧爾加的房間裡,奧爾加把一壺水坐在電爐上燒熱。雅庫布感到向她說出這次來訪的原因,對他來說將是多麼困難。每當他打算告訴她他是來告別的,他就擔心這樣一種宣告聽起來太悲哀,會產生一種不適宜的感情氣氛,他一直懷疑她對他懷有一種隱秘的愛情。

  奧爾加從食櫥裡取出兩個杯子,在裡面放了一匙速溶咖啡,倒上開水。雅庫布放了一塊方糖,慢慢攪伴著。他聽見奧爾加說:「告訴我一樁事,雅庫布,我父親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你於嘛問這個?」

  「他的良心真的乾淨嗎?」

  「你究竟在說些什麼呀?」雅寒布問,奧爾加的父親很早以前就已公開恢復名譽,他的被處死己被宣佈是不公正的,沒有人懷疑他的清白無辜。

  「我不是那個意思,」奧爾加說,「實際上,我的意思正好相反。」

  「我不明白。」

  「我想知道他是否沒有對別人做過完全同樣的事,就象別人對他做過的那樣。說到底,把他送上絞刑架的人是他的同事:他們有著同樣的信仰,他們是同樣的狂熱者,他們堅信所有持異議的看法——不管它怎樣微不足道——都是對革命的致命威脅,他們全都病態的多疑。他們把他處死,正是以他自己宣稱信奉的神聖教義的名義。那麼,你為什麼這樣肯定,在對別人做同樣的事上,他是清白無辜的?」

  雅庫布遲疑地說:「時間流逝得這樣快,過去的事正變得越來越難以理解。」他終於說道,「關於你的父親,你知道些什麼?除了幾封信,幾頁他的日記,他們把它還給你還是夠善意的,以及他的朋友們的一些回憶。」

  「你為什麼回避問題,」奧爾加堅持說,「我的問題很清楚:我父親和那些判他死刑的人是同樣的人嗎?」

  雅庫布聳聳肩,「也許。」

  「那麼,他為什麼不會幹同樣殘酷的事?」

  「理論上講,」雅庫布緩慢而審慎地說,「理論上講,他也許做過別人對他做過的同樣不公正的事。在這個星球上,沒有一個人在殺死他的一個同類時,會有任何良心上的巨大痛苦,至少我從未發現過這樣的人。如果人類改變了這一點,那就會失去一個暈基本的特徵,他們將不再是人類,而是其它一種類型的生物。」

  「我就喜歡你們這些人的態度!」奧爾加高聲叫道,仿佛正在對上千個雅庫布講話,「由於把所有的人都變成劊子手,你們自己的劊子手就不再是犯罪,而是成為人類的一個基本特徵了!」

  「大多數人都生存在一個質樸的小圈子裡,限制在他們的家庭,他們的住房,他們的工作中,」雅庫布回答:「他們生活在一個善良和邪惡之間的安全領域,他們看見一個兇手,會真誠地感到恐懼。不過,你只需要讓他們離開這個安全的圈子,他們根本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也就變成了劊子手。歷史時常使人們面臨某種無法抵抗的壓力和圈套。但是,說這些有什麼用?你父親理論上講可能做的事與你沒有任何關係,而且無論如何,這是無法證明的。你唯一需要關心的事是,他實際上做了還是沒有做,在這方面,他是問心無愧的。」

  「你絕對肯定這點嗎?」

  「當然,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

  「聽到你這樣說,我的確很寬慰,」奧爾加說,「你知道,我不會毫無來由問你這些事情。前些日子我收到一些匿名信,他們說我無權扮演一個殉難者的女兒,因為我父親應對迫害了許多無辜的人負責,這些人唯一的罪名是,他們的世界觀與他不同。」

  「胡說。」雅庫布說。

  「他們把我父親描繪成一個非常狂熱和殘忍的人,這些信雖然是匿名的,令人討厭,但是並不粗俗,寫信者表達得具體明確,毫不誇張,我幾乎覺得自己要相信他們了。」

  「這都是一連串沒完沒了的報復,」雅庫布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當你父親被捕時,監獄裡已關滿了人,他們是在最初的革命浪潮中被捕的。人們認出你的父親是一個著名的共產黨人,同獄的犯人一有機會就襲擊他,把他打得不省人事,看守們卻帶著惡意的笑瞧著這一幕。」

  「我知道。」奧爾加回答,雅庫布意識到她早已多次聽過這件事。他很久以前就決定閉口不談這些事情,但是仍然沒有起作用,這同要一個經歷過撞車事故的人別去想它一樣困難。

  「我知道,」奧爾加重說一遍,「但儘管如此,我不責怪那些囚犯。他們常常毫無緣由,不經任何審訊就被關進監獄,而突然間,他們竟同一個被認為應對他們的境遇負責的人面對面站在一起了。」

  「為你的父親穿上囚服時,他就成了他們中的一員,攻擊他是沒有道理的,尤其是當著那些幸災樂禍的看守們。這不過是怯懦的報復,是踐踏一個無助的受害者的卑鄙衝動。你收到的那些信同樣是出於報復的欲望,正如我現在意識到的,這種欲望比時間更有力。」

  「聽著,雅庫布,十多萬人被關進監獄!數以千計的人再也沒有回來!沒有人對這種似乎已受到懲罰的不公正負責!這種報復的欲望,象你所稱它的,正是對正義的渴望未能得到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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