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為了告別的聚會 | 上頁 下頁
一六


  斯克雷托拿起話筒,撥了一個號碼,一邊繼續跟雅庫布談話:「我要把你介紹給她,我想要你幫我分析一下她,你是一個出色的心理學家。我和她有一些計劃……」

  「什麼計劃?」雅庫布問,但是斯克雷托已經在通話了。

  「是茹澤娜護士嗎?你好?……別擔心那個,在你的情況,這十分正常。聽著,我打電話是找我的病人在不在那裡,你認識,那個住在你隔壁的人……她在那兒嗎?那麼告訴她,有個人在這兒要看她……是的,那很好,他十二點鐘將在浴室前面等她」。

  斯克雷托掛上電話,「你都聽見了,她將在中午和你見面。該死,我們剛才說什麼來著?」

  「說那個美國人。」

  「哦,對了,」斯克雷托說,「他是一個迷人的傢伙,我治療過他的妻子,她不能生育。」

  「他有什麼毛病?」

  「心臟病。」

  「你說你和他有一些計劃?」

  「這實在是一個恥辱,」斯克雷托忿忿地說,」在這個國家,一個醫生為了能過上一個像樣的生活,他得經受多少磨難啊!明天,著名的小號手克利馬要來,我得為他伴奏爵士鼓,正好掙一點零用錢。」

  雅庫布認為斯克雷托在開玩笑,但他假裝把朋友的話當真:「你是什麼意思?你演奏鼓?」

  「當然,我能有什麼選擇?既然我打算有一個家庭。」

  「什麼?」這一次雅庫布真的感到驚異了,」家庭?你不會是告訴我,你已經結婚了吧!」

  「是的。」

  「和科薇德?」

  科薇德是療養地的醫生,她和斯克雷托是多年的親密朋友,但是,他總是設法逃避結婚。

  「是的,和科薇德,」斯克雷托說,「你還記得每逢星期天,她和我總要散步到氣象臺去嗎?」

  「那麼,你終於還是結婚了。」雅庫布惆悵地說。

  「每次我們去爬氣象臺的高塔時,科薇德就試圖和我談起結婚的事,」斯克雷托繼續說,「而在爬到塔頂時,我總是那樣精疲力盡,喘個不停,我感到衰老、疲憊,打算還是結婚算了。但是,我總是在關鍵時刻設法控制住了自己。下來時,我的所有活力又回到了我身上,我很願意獨自一人過下去。可是,在一個倒楣的星期天,科薇德帶著我繞了一個圈子上去,我爬得很吃力,結果在我們到達塔頂之前,我就氣喘吁吁地同意結婚了。現在,我們正盼著有一個孩子,我不得不考慮到錢。那個美國人會畫宗教畫,它們能賺來一筆可觀的鈔票。你覺得怎麼樣?」

  「你相信這兒有宗教畫的市場嗎?」

  「當然!每逢有一次朝聖活動,我們就可以在教堂附近設一個貨攤,我們會賣出去上百張畫!我們兩個都會富裕的!我可以做他的代理人,跟他平分利潤。」

  「他怎麼說?」

  「那個傢伙有許多錢,都不知道怎樣花掉它,看來我不能跟他談起任何生意買賣。」斯克雷托醫生說,低聲咒駡了一句。

  3

  奧爾加明明看見茹澤娜在池邊朝她招手,但是她繼續泡在水中,假裝沒有注意到她。

  這兩個女人互相憎惡。斯克霄托醫生把奧爾加安置在茹澤娜隔壁,茹澤娜習慣把收音機開得很大,奧爾加卻喜歡安靜,有幾次她猛敲牆壁,作為回報,這個護士便把收音機開得更大。

  這會兒,茹澤娜耐心地揮著手,直到她終於引起病人的注意,並告訴她,一個首都來的客人,將在十二點鐘在門口見她。

  奧爾加立刻猜到這是雅庫布,她內心充滿極度的快活,這快活使她感到詫異,她問自己,為什麼聽見他要來她是這樣高興。奧爾加是這樣一種現代女性:她們喜歡把自己分裂成感覺的人和觀察的人。

  但現在,甚至觀察者奧爾加也在自我陶醉。她十分清楚另一個自我——感覺的奧爾加如此高興是很不妥的,因為觀察者奧爾加對這種不妥給地帶來的快樂懷有惡意。她試圖想像雅庫布如果知道她的快活程度,他會感到怎樣害怕,並以此自娛。

  浴地上面的時鐘指針指著十一點三刻。奧爾加試圖想像,如果她撲上去摟住雅庫布的脖子,熱烈地吻他,他的表情會是什麼樣。她游到池邊,爬出來去小屋換衣服。她沒有馬上知道他的到來,這使她感到懊惱。她本來會穿一套更迷人的衣服,但現在她穿的是一件灰色乏味的衣服,這破壞了她的情緒。

  平時象這樣從池子裡回來,她是毫不在意自己外表的,但是,現在她卻站在一面小鏡子前面,看著自己身上暗淡的灰色衣服。僅僅幾分鐘前,她還帶著惡意地想到抱吻雅庫布,但那是在池子裡的想法,她正象一個脫離肉體的靈魂那樣漂浮,此刻,靈魂重又鑽進身軀和衣服內,她感到那種輕靈的自我遠遠離開了,她知道她又回復到總是不幸地被雅庫布看作的那個奧爾加:一個需要幫助的可憐的姑娘。

  倘若奧爾加僅僅少一點聰明,也許她會認為自己很漂亮。但是,由於她很過敏,她覺得自己比實際的她更不吸引人。事實上,她既不漂亮也不醜,任何有著正常審美標準的男人本來會願意和她過夜的。

  觀察者奧爾加責備她的另一個自我,她長得怎樣又有什麼關係?為什麼折磨自己,憂慮地照著鏡子,她只是一個為了男人眼光的可憐人嗎?為什麼不使自己獨立於相貌之外?女人不是有著象男人一樣自由的權利嗎?

  她走出大樓,看見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和善的笑容。她知道他不會握她的手,而是會輕輕拍拍她的頭,好象她是一個好女兒——他確實是這樣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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