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為了告別的聚會 | 上頁 下頁
一二


  「你知道我為什麼馬上給你回了個電話?我強烈地感到我決不能耽擱,我必須立刻見到你,立刻,立刻……」他頓住了,凝視著她的眼睛,「你愛我嗎?」

  「是的,你呢?」

  「我非常愛你。」他說。

  「我也是。」

  他俯下身吻她的嘴,這是一個光潔的嘴,年輕的嘴,優美的嘴,有著柔和彎曲的線條和潔白的牙齒,它的一切都是令人愉快的,畢竟兩個月前他就發現這張嘴是完全值得一吻的。然而,恰恰因為它是這樣迷人,當時他透過一種朦朧的情欲去感覺它,一點也不知道它的真相:他覺得她的舌頭象一團火焰,她的唾液象一劑令人陶醉的麻藥。只有對他沒有吸引力的嘴巴才是真正的嘴巴,一個吞噬大量麵團、馬鈴薯和湯汁的繁忙的洞穴,一個有著帶斑點的牙齒和不是麻藥而是粘膩唾液的嘴巴。現在塞滿小號手嘴巴的便是一塊真正的舌頭,一塊他既不能吞下也不能吐出的令人厭惡的東西。

  他們的嘴終於分開了,他們繼續散步。茹澤娜差不多要感到幸福了,但是,他意識到導致她給小號手打電話,促使他來這兒的那個問題,在他們的談話中奇怪地被回避了。她無心詳細談論它,相反,他們此刻的話題似乎更加令人愉快,更加重要。不過,她還是想把這個被忽略的問題提出來,儘管需要謹慎,委婉,有所節制。所以,當克利馬向茹澤娜保證——在表露了種種的愛之後——他願意盡力為她創造一種新生活時,她說:

  「你真好,但是你別忘了,我已不再是一個人。」

  「是的。」克利馬說,他擔心的正是這個時刻,這是他所有花言巧語中最薄弱的一點。

  「是的,你說的對,」他又說,「你不再是一個人,但這並不重要,我想和你在一起,是因為我愛你,而不是因為你懷了孕。」

  「是的。」茹澤娜歎道。

  「兩個人僅僅為了他們的一時疏忽,為了生一個兒子而結婚,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了。其實,親愛的,說實話——我要你象從前一樣,應該只有我們兩個人,不要其他人來到我們中間,你懂我的意思嗎?」

  「哦,不,那不可能!我不能那樣做!我決不會做那樣的事。」茹澤娜斷然反對。

  她的話雖然激烈,但她的抵抗並不太堅決。畢竟,她只是在兩天前才進一步證實自己已經懷孕,,這件確鑿的事過於突然,還不能使她在頭腦中產生任何新的行動計劃或方案。然而,她已意識到懷孕在她生活中是一件大事,是一個不會頻頻再來的機會。她感到自己就象一盤棋中的卒子,已經到達棋盤底線,變成了一個皇后。她欣賞著這意外的新力量,她看到她的一個電話使各種各樣的事都活動起來:著名的小號手離開家,奔向她身邊,用他的漂亮的小汽車陪她兜風,跟她談情說愛。顯然,在她的懷孕和這種突然的力量之間有一種聯繫,放棄這個也許就意味著喪失另一個。

  小號手只得繼續搬弄他的如簧之舌,」親愛的,我不渴望一個家庭,我渴望愛情,你是我的愛,而孩子卻會使所有的愛變成一個家庭,變得無趣,煩惱,瑣碎,一個可愛的女人變成了一個普通的母親。我不能看到你成為一個母親,你是我心愛的人,我不想同任何人分享你的愛,哪怕是一個孩子。」

  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茹澤娜聽了很高興,但她還是搖搖頭,「不,我不能那樣做,這是你的孩子!我怎麼能打掉你的孩子?」

  他想不出新的理由,於是不斷地重複同樣的話,同時擔心她會看透他的虛假。

  「你已經三十出頭了,」她說,「你從來沒想過要一個孩子嗎?」

  事實上他的確從來沒有想過,他非常愛凱米蕾,孩子看來會是個障礙。當他剛才向茹澤娜表達這個想法時,並不是完全在杜撰,多年來他一直真摯誠懇地對他的妻子說同的樣話。

  「你結婚六年,還沒有孩子,我很高興能給你生一個兒子。」

  他感到事情重又轉而對他不利,他對凱米蕾的摯愛,在茹澤娜看來,卻成了凱米蕾沒有生育力,這鼓勵了她那厚顏無恥的想法。

  天氣漸漸涼下來了,夕陽垂在地平線上。時間正在消逝,他不斷地重複講過的話,而她則不斷地搖頭,不,不,我不能。他感到他走在一個死胡同裡,不知道從哪條路才能轉出去,周圍似乎險象環生。他非常緊張,以致忘了抓住她的手,親吻她,或者用溫和的語調說話。他忽然意識到這點,試圖使自己振作起來。他停下來,微笑著摟住她。這是一個疲憊的摟抱,他緊緊貼住她,他的面頰觸著她的面頰,事實上,他是靠在她身上,休息,喘氣,因為他已精疲力竭,前面的路又顯得太陡峭了。

  不過,茹澤娜也是智窮計盡,她也不想再爭下去了,她知道一味的反對,肯定不能贏得男人的心。

  他們的擁抱持續了很久,在克利馬把她從胳膊裡放開後,她低著頭,用一種順從的聲調說:「好吧,那麼告訴我該怎麼辦?」

  克利馬不敢相信他的耳朵,它來得這麼突然,這麼出乎意外,簡直使他驚喜萬分,他不得不控制自己不要流露出來。他撫摸著姑娘的臉頰說,斯克雷托醫生是他的一個好朋友,她需要做的只是出席三天后的一次聽證會,他們將一道去那裡,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茹澤娜沒有反對,他重新鼓起精神去結束這場戰鬥,他用胳膊圈住她的肩膀,再次把她拉到身邊,吻她(他是那樣快活,以致茹澤娜的嘴唇再次蒙上一層薄霧),他不斷重複說,他希望茹澤娜能遷到首都去,他甚至重又說起去南方旅遊的話。

  這時,夕陽已經沉入地平線,樹林裡漸漸變得黑暗,月亮正升到樹梢。他們步行回到小汽車那兒,當他們到達公路時,忽然發現一束強烈的燈光照著他們。起初,他們以為這是一輛過路汽車的頭燈,但接著就變得很明顯了,這束燈光正在追隨他們,它來自一輛停在公路另一側的摩托車,一個男人騎在車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

  「來呀,我們走快點。」茹澤娜說。

  當他們走近汽車時,那個人下車朝他們走來。小號手只看到摩托車前燈勾出來的一個黑色輪廓。

  「等等!」那人奔向茹澤娜,「我必須和你談談!聽著!我必須看到你!」他激動地大叫大嚷。

  小號手也很緊張、困惑,他對這個陌生人的冒失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惱怒,此外他什麼也沒有感覺到。

  「這個年輕姑娘是跟我一塊兒的。」他厲聲說。

  「我也有幾句話對你說!」那人沖他嚷道,「你以為僅僅你有名,你就可以隨心所欲,不受懲罰!你以為你能牽著姑娘的鼻子團團轉!你以為你是一個大人物,這一切就很容易!」

  當摩托手把注意力暫時轉向克利馬時,茹澤娜趁機迅速爬進小汽車,她把車窗搖起來,打開收音機,響亮的音樂聲頓時響徹汽車。小號手也爬進車,快勁把門關上。透過擋風玻璃,他們看著那個高聲叫嚷的人的輪廓,和他揮舞著的手臂。

  「他總是在追蹤我,他是一個瘋子,」茹澤娜說,

  「我們離開這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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