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為了告別的聚會 | 上頁 下頁
一一


  小號手試圖用滔滔不絕的話掩飾這個不適宜的祝酒,他再次表明他每日每時都在想著茹澤娜。

  她說她相信在那個大城市裡,肯定會有許多漂亮迷人的女人追求他。

  他反駁說他對她們的傲慢和狡儈已經膩了。她們擺臭架子,而茹澤娜才是真正的女神。他覺得被迫同她天各一方太遺憾了,難道她不能遷到首都來嗎?

  她說她很願意這樣做,但在城裡不容易找到工作。

  他寬容地笑笑,說他認識許多有影響的人物,把她安置在某個醫院或診所並不困難。

  他這樣滔滔地說了很久,一直握住她的手,沒有注意到一個年輕姑娘走近他們的桌子,她不管是否打擾了他們,活潑地大聲叫道:「您是克利馬先生!我一下子就認出了您,您能給我簽個名嗎?」

  克利馬的臉紅了,意識到在眾目睽睽的公共場合,他一直捉住茹澤娜的手,向她表白愛情。他感到他好象坐在一個圓形劇院的舞臺上,全世界的人部興致勃勃,幸災樂禍地瞧著他為了生存而拼命掙扎。

  那姑娘遞給他一張紙頭,克利馬恨不得儘快簽完名,但是他和姑娘身上都沒有帶筆。

  「你有筆嗎?」他輕聲對茹澤娜說。

  茹澤娜搖搖頭,那姑娘回到她的桌上,現在她的所有夥伴都借此機會來與一個著名的音樂家見面。他們圍著克利馬,遞給他一支圓珠筆,不斷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張紙,讓克利馬簽名。

  根據預定的行動計劃,這太好了,目睹他們親密關係的人愈多,茹澤娜就愈自信她與克利馬的戀愛關係更加鞏固。但是處在克利馬的心境,這種合乎情理的想法卻搞得他心亂如麻。他差一點驚慌失措,他擺脫不了這種念頭:茹澤娜和所有這些人勾結,他們都將在一場關於父親身份的訴訟中作證反對他:「是的,我們看見過他們,他們象一對戀人似的偎在一起,他撫摸著她的手,狂喜地凝視著她的眼睛……」

  小號手的虛榮加重了這些憂慮,他並不認為茹澤娜的魅力值得他當眾表露愛。在這點上他有點不公平,實際上她此刻比他想像的漂亮得多,正如愛情會使可愛的女人顯得更美麗,而煩惱會使可厭的女人的毛病更加誇大……

  終於只剩下他們兩人時,克利馬說:」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地方,開車出去逛一逛,好嗎?」

  她很想看看他的汽車,於是同意了。克利馬付了帳後,他們就出去了。飯館對面是一個小公園,有一條鋪著黃沙的小徑。十來個人沿著小徑排成一行,他們中大多數人上了年紀,在他們打皺的短上衣袖子上,佩戴著紅臂章,每個人手上都舉著一根長竿。

  克利馬非常驚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茹澤娜很快地說:「沒事,走吧,讓我看看你的汽車。」試圖把他拉開。

  然而,克利馬不能把目光從這些老頭身上移開。他完全不理解這些一端裝著金屬環的長竿的用途。這些人也許是老式路燈的點燈人,也許是飛魚的獵捕者,也許是用一種秘密武器武裝起來的住宅守護者。

  在他凝望時,他們中間一個人好象在朝他微笑。他嚇了一跳,他擔心他開始得了幻覺症,老是在幻想人們在暗中監視他。他跟著茹澤娜很快地離開這裡,朝停車場走去。

  9

  「我很想把你帶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他說,一隻手扶住方向盤,另一隻手摟著茹澤娜的肩膀,「到南方去。我很想同你沿著公路,一直把車開到大海邊。你知道意大利嗎?」

  「不知道。」

  「答應我,你將同我一道去。」

  「這樣,你不是做得過頭一點了嗎?」

  茹澤娜出於一種穩重這樣說,但是,小號手卻生怕她所說的「做得過頭」是指他所有的花言巧語。

  「是的,我是要做得過頭,我的想法總是過頭,我就是這個樣子。但是,我不象別人,我總想實現我的那些過頭的想法,相信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一個輝煌的夢變成現實更美麗的了。我希望我的生命正是一個奢侈的夢,我希望我們永遠不必回到這個療養地,我希望我們能駕駛著車一直向前開,直到我們到達海邊,我將在某個樂隊找到工作,我們將漫遊一個個海濱勝地。」

  他把車停在一處風景區,兩人跨出車門,他提議在樹林裡散散步。他們沿著一條小路走了一會兒,然後在一張木凳上坐下來,這張木凳還是遠在人們沒有大量使用汽車,鄉村郊遊更為流行的時代留下來的。他讓胳膊一直摟著她,突然用一種悲傷的語調說:

  「你知道,所有的人都認為我的生活是尋歡作樂,沒有比這更不符合事實的了,實際上我很不幸福,不僅僅是最近的幾個月,而是有很長的時間了。」

  在她看來,小號手關於去意大利旅遊的話是不現實的(她知道很難獲准去國外自由旅遊),這使她產生一種模糊的不信任感。相比之下,現在從他話中透出的悲痛對她卻有一種誘人的味道,她品嘗著它,就象品嘗著烤熟的豬肉香味。

  「你怎麼竟然會不幸福呢?」

  「是的,相信我。」克利馬歎道。

  「你有名,有一輛高檔的小汽車,有錢,有一個美麗的妻子……」

  「也許她是美麗的……」小號手苦澀地說。

  「我知道,」茹澤娜說,「她已不再年輕,她和你一樣大,對嗎?」

  小號手知道茹澤娜已經瞭解了他妻子的情況,這使他感到惱火。然而他控制住自己:」是的,我們年齡相同。」

  「噢,在這點上你沒有問題,你實在並不老,你看上去幾乎是個孩子。」

  「但是男人需要女人比他年輕,」克利馬說,「尤其是一個藝術家。我需要青春,茹澤娜,你不知道我多麼愛你的青春,有時候我覺得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是那樣渴望使自己解脫,渴望從頭開始。茹澤娜,昨天你打來的電話(它使我寒氣徹骨!),我感到它就是命運的召喚。」

  「這是真的嗎?」她柔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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