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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卡列寧的微笑(9)


  她走到一棵樹的樹幹後面,不讓卡車旁邊的人看見自己。她站在那裡久久地觀察丈夫,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自責:他從蘇黎世返回布拉格是她的錯,他離開布拉格也是她的錯,甚至就是在這裡,她未能給他留下一絲安寧,卡列寧病死那陣子,她還用隱秘的懷疑來折磨他。

  她總是隱秘地責怪托馬斯愛她愛得不夠,把自已的愛視為無可指責,視為對他的一種屈尊恩賜。

  現在,她看出了自己是不公正的:如果她真是懷著偉大的愛去愛托馬斯,就應該在國外堅持到底!托馬斯在那裡是快樂的,新的一片生活正在向他展開!然而她離開了他!確實,那時她自信是寬宏大量地給他以自由。但是,她的寬宏大量不僅僅是個託辭嗎?她始終知道托馬斯會回家來到自己身邊的!她召喚他一步一步隨著她下來,象山林女妖把毫無疑心的村民誘入沼澤,把他們拋在那裡任其沉沒。她還利用那個胃痛之夜騙他遷往農村!她是多麼狡詐啊!她召喚他跟隨著自己,似乎希望一次又一次測試他,測試他對她的愛;她堅持不懈地召喚他,以至現在他就在這裡,疲憊不堪,霜染鬢髮,手指僵硬,再也不能捉穩解剖刀了。

  現在他們已經山窮水盡了,還能向哪裡去呢?他們不可能再獲准出國了,不可能再找到一種回布拉格的辦法了:那裡不會有人給他們工作。他們甚至沒有理由移居到另一個村莊。

  仁慈的上帝,他們定完了所有的路程,只是為了讓特麗莎相信他愛她嗎?

  托馬斯終於成功地換好了輪胎,爬到駕駛座上。人們也開始上車,發動機吼了起來。

  她回家洗了個澡。躺在熱水裡,她總是對自己說,她用了自己一生的軟弱來反對托馬斯。我們所有的人總是傾向于認為,強力是罪犯,而軟弱是純真的受害者。但現在特麗莎意識到,在她這裡真理恰恰相反。即使是她那些夢,在一個男人的感覺中僅僅是軟弱而非堅強的夢,也展示了她對托馬斯的傷害,迫使他退卻。她的軟弱是侵略性的,一直迫使他投降,直到最後完全喪失強力,變成了一隻她懷中的兔子。她無法擺脫那個夢。

  她從浴盆裡站起來,穿上一些好看的衣服,希望自己以最好的姿容使他愉悅快樂。

  她剛剛扣完最後一顆紐扣,托馬斯和集體農莊主席,還有一位臉白異常的年輕農工,闖了進來。

  「快!」托馬斯叫道,」來點烈性酒!」

  特麗莎跑出去,取回一瓶思利沃維茲,往一個酒杯裡倒出一些。年輕人一口就飲得乾乾淨淨。

  他們告訴她事情經過。那位小夥子剛才肩胛骨脫臼;痛得叫爹叫媽。大家都不知道怎麼辦,只好叫托馬斯。托馬斯三下五除二就把骨頭複位了。

  小夥子又喝下一杯,對托馬斯說:「你太太今天真成了絕色佳人!」

  「呆子!」主席說,「特麗莎從來就漂亮。」

  「我知道她從來就漂亮,」年輕人說,「但今天她穿上了這麼漂亮的衣服。這身打扮我可從來沒有見過。你們準備出門嗎?」

  「不,不是。我是為托馬斯穿的。」

  「你這個幸運的魔鬼!」主席大笑著說,「我那老太婆做夢也沒想過要為我來穿衣!」

  「難怪,你總是同豬娃去散步,豬娃代替了你老婆。」年輕人也開始哈哈大笑起來。

  「算了,摩菲斯特怎麼樣?」托馬斯問。「我至少——」他想了想,「至少一個小時沒有看見它了。」

  「它一定在想念我。」主席說。

  「看見你這身打扮,我就想跳舞,」年輕人轉向托馬斯問,「你允許我跟她跳舞嗎?」

  「我們都去跳吧。」特麗莎說。

  「你來嗎?」年輕人問托馬斯。

  「你們打算到哪裡去?」托馬斯問。

  小夥子說了附近一個小鎮的名字,那裡的旅館酒吧有一個舞廳。

  「你也來,」年輕人已經喝下了第三杯思利沃緞茲,用指令的口氣對集體農莊主席說,又加上一句:「要是摩菲斯特太想念你,我們就把它也帶上。這一來我們有兩個可以出場的豬娃啦!娘們一眼看倆大飽眼福,不來求才怪呢!」他又哈哈大笑。

  「要是諸位不覺得摩菲斯特丟人,我就聽你們的。」他們擠上了托馬斯的小卡車——托馬斯開車,特麗莎坐在旁邊,兩個男人帶著半瓶酒坐在後面。車子還沒有出村,主席發現大家忘了摩菲斯特,大叫大嚷讓托馬斯把車開回去。

  「不要急,一隻豬娃也開得了鑼。」小夥子讓主席安靜下來。

  天漸漸黑了,道路開始急轉彎爬高。

  他們來到鎮上徑直開到旅館。特麗莎和托馬斯從未到過這裡。他們下到地下室,找到了酒吧、舞廳以及幾張桌子。有一位大概六十來歲的人在彈著鋼琴,年紀與他差不多的一位婦人拉著小提琴。演奏的名曲已有四十年歷史了。有五、六對舞伴飄在舞池的地板上。

  「這裡沒有人跟我跳。」小夥子朝四周掃了一眼,立即邀特麗莎跳舞。

  集體農莊主席和托馬斯坐在一張空桌旁邊,要了一瓶葡萄酒。

  「我不能喝,」托馬斯提醒他,「我要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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