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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卡列寧的微笑(8)


  7

  他正坐在平常讀書用的桌子前,面前攤著一個已經開了的信封和一封信。「好幾次了,我收到一些信,沒有告訴過你,」他對特麗莎說,「是我兒子寫來的。我努力把我和他的生活完全分開,看我到底落個什麼下場。幾年前,他被大學開除了,眼下在一個村子裡開拖拉機。我們的生活也許是分開了,不過它們還是朝一個方向運動,象平行線。」

  「你於嘛從不告訴我這些信?」特麗莎大松了一口氣。

  「不知道。我以為這事令人很不愉快。」

  「他經常寫嗎?」

  「時不時寫。」

  「寫些什麼?」

  「他自己。」

  「有趣嗎?」

  「是的,有趣。你該記得,他母親是個熱情的追隨當局者。這樣,他很早就同她斷了關係。後來,他接濟一些象我們這樣倒了黴的人,跟著他們轉入了政治活動。他們中間有些人已下了大牢。但他也跟他們分手了。他在信裡,稱他們是『永遠革命派』。」

  「是不是說,他與當局講和了?」

  「不,根本不是。他信了上帝,還認為這事至關重要。他說我們不必留意當局,完全不理它,應該根據宗教的指示來度過日常生活。他宣稱,要是我們信上帝,就可以按我們的行為方式,對付任何形勢,把它們變成他叫作『人間的天國』的一種東西。他說在我們國家,教會是唯一能逃避國家控制的自願者團體。教會幫助他反對當局,他真正信仰上帝,所以我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入了教會。」

  「你為什麼不問他?」

  「我以前欽佩信徒,」托馬斯繼續說,「我以為他們有一種奇異的先驗方式,來察覺我身邊的事情。你可以說,象特異功能者。但我兒子的經歷證明,忠誠實際上是一件相當簡單的事情。他摔了一交,被拋棄了,天主教收留了他。他還不知道天主教是什麼,就行了忠誠。所以決定問題的是感激,很可能。人類的眾多決定都簡單得可怕。」

  「你給他回過信嗎?」

  「他從沒留下回信的地址,」他說,「郵戳只標明了地區名稱,我只好給那個集體農莊寄了一封信。」

  特麗莎想起自己曾經懷疑托馬斯,感到有點羞愧,希望能補償一下自己的過失,有一種給他兒子做點什麼事的衝動:「為什麼不給他寫上一句,邀請他來看看我們?」

  「他看起來象我,」托馬斯說。「一講話,上嘴皮扭得象我的一樣。讓我來看自己的嘴皮劈哩啪啦談什麼天國——這個想法莫名其妙。」

  特麗莎哈哈大笑起來。

  托馬斯也與她笑成一團。

  「不要這樣孩子氣,托馬斯!」特麗莎說,「你和你前妻的事,畢竟是一本老帳了,與他有什麼關係?他又有什麼辦法?幹嘛因為你自己年輕時找錯了人,來傷害這個孩子?」

  「坦白地說吧,一想到同他見面,我就怯場。這是主要原因,使我什麼也沒幹。我不知道什麼東西搞得我這樣頑固,始終不想見他。有時候,你打定主意卻不知道為什麼,慣性力量使你堅持下去。這東西一年年強化,很難改變。」

  「請他來吧!」她說。

  下午,她從牛棚回來的路上,聽到大路上有人聲。近了,才辨出是托馬斯的小卡車。他彎著腰正在換輪胎,一些人圍著他等待完工。

  她不能使自己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他看上去象一位老人,頭髮變灰了,今非昔比了,不在於從醫生變成了司機,而在於不再年輕了。

  她回想起最近一次與集體農莊主席的談話。對方告訴她,托馬斯的車子情況很糟糕。他像是在開玩笑而不是抱怨,但她聽出他是有所擔心。「托馬斯對人裡面的東西,比對機器裡面的東西當然內行得多羅!」他哈哈大笑。接著,他承認他去過當局那裡好幾次,要求他們同意托馬斯歸隊幹本行,哪怕在地方上幹幹也好。但他得知警察局仍然不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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