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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卡列寧的微笑(7)


  (不,她聽到的呼吸聲是自己的,而且自己的身體從來都有細微的顫動,她才有了狗動的印象。)

  她從提包裡找出一面鏡子,送到他的嘴前。鏡面如此模糊不清,她以為自己看見了上面有水珠,水珠當然是狗的呼吸弄出來的。

  「托馬斯,他還活著!」托馬斯拖著兩隻帶泥的靴子走進房門時,她叫起來。

  托馬斯彎腰看了看,搖搖頭。

  他們將墊著他的床單各扯一端,特麗莎是低的一頭,托馬斯是高的一頭,把他抬起來送往花園。

  特麗莎感覺到手中的被單有些濕潤,想起他是濕津津進入我們生活的,現在又濕津津而去,她高興地感觸到手中的潮濕,他最後的招呼致意。

  他們來到蘋果樹前把他放下來。她朝坑穴俯下身去,拾掇床單讓它能完全蓋住卡列寧。真是不堪想像,泥土就要把他掩埋了,雨水將要洗在他赤裸的身上。

  她轉回房去取來了他的項圈、皮帶,還有早晨以後動也沒動的一滿捧巧克力,把它們全部投了下去。

  坑穴邊是挖出來的一堆新土,托馬斯一鏟一鏟把土填回去。

  就在這時,特麗莎回想起她的夢:卡列寧生出了兩個麵包圈和一隻蜜蜂。突然,這幾個詞聽起來有點象墓誌銘。她想像有一塊紀念碑立在兩顆蘋果樹之間,上面刻著:這裡安息著卡列寧,他生了兩個麵包圈和一隻蜜蜂。

  花園已沉入了黃昏,正處在白晝與黑夜之間。一輪較潔的月亮懸在清空,一盞靈堂裡忘記關掉了的燈。

  靴子都沾著泥巴,他們把鍬和鏟子送回放工具的地方,那裡,他們的工具立了一排:耙,水桶,鋤頭。

  6

  他坐在平常讀書用的桌子前。在這種時候,特麗莎通常會從身後走過來,靠上去,把臉貼到他的面頰上。然而這一天她吃了一驚。托馬斯不是在讀書,面前是一封信,儘管上面打出來的字不超過五行,托馬斯卻不解地久久盯著它發呆。

  「什麼事?」特麗莎額覺心裡一沉。

  托馬斯沒有回頭,拿起信遞給她。信上說他當日務必趕到鄰近某鎮的機場去報到。

  他終於轉過頭來,特麗莎從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新察覺出來的恐懼。

  「我跟你一起去。」她說。

  他搖搖頭:「他們只要見我一個。」

  「不,我跟你一起去。」她重複一句。

  他們坐上托馬斯的小卡車,不知什麼時候趕到了機場。霧很濃,他們僅僅能看清機場上少許幾架飛機模糊已極的輪廓。從一架走到另一架,發現所有的門都關著,不能進去。直到最後,他們才發現有一架飛機的門開了,門口靠著一架活動登機梯。他們爬上去,接受了門口一位乘務員的點頭招呼。這是一架小飛機——僅僅能容納三十位旅客——眼下座位全空著。他們互相攙扶走入座椅之間的過道,占了兩個相鄰的座位,沒有注意周圍的一切。特麗莎把頭靠在托馬斯的肩頭,最初的恐懼之潮已經退去,被隨之而來的悲涼取代了。

  恐懼是一種震擊,是高度盲目的瞬間,缺乏任何美的隱示。我們所能看到的是一種尖銳刺耳的光芒而不知有什麼事在等著我們。在悲涼這一方面,它在我們面前呈現出已知的東西。托馬斯和特麗莎知道什麼東西在等待他們,恐懼之光已失去了它的嚴厲,溫和的藍色光輝泳浴著這個世界,使它美麗。

  特麗莎讀信的時候,沒有感覺到任何對托馬斯的愛,恐懼之感吞滅了所有的感情和本能。而現在,她意識到自己簡直一刻也不能離開他了。緊靠著池(這時飛機正在沖過濃濃雨雲),她的恐慌消退,漸漸體味到自己的愛,一種她認為無邊無際的愛。

  飛機終於著陸。他們走向乘務員打開的機門,站在登機梯的頂端時仍然互相摟著腰。他們看見下面站著三個人,都帶著兜帽,握著步槍。沒有什麼可以拖延的,在這裡根本不可能逃脫。他們慢慢走下來,腳剛接觸到機場的地面,那三人中有一個舉起槍對準了他們。沒有槍聲,但特麗莎感到托馬斯——一秒鐘前還緊靠著她,摟著她的腰——栽倒在地上。

  她努力抱起他,但他不能支撐住自己,倒在水泥跑道上。她俯下身去撲在他身上,用自己的身體蓋住他,但她突然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托馬斯的身體在眼前飛快地縮小。她是如此震驚,呆呆地站著如同一根木頭。托馬斯的身體縮得更小了,越來越不太象他,最後變成了極小極小的一顆,開始滑動,奔跑,飛越停機坪。

  射殺托馬斯的人取下面罩,給了特麗莎一個舒心的微笑,轉身開始追擊那個小玩意兒。小玩意兒東竄西竄,似乎不顧一切地試圖躲避什麼東西,找一個藏身之洞。追擊持續了一會兒,直到那個人突然一個猛撲才告結束。

  那人站起來回到特麗莎面前,手裡抓著什麼東西。是一隻兔子,一隻害怕得哆哆嗦嗦的兔子。他將其交給特麗莎。一刹那間,特麗莎的恐懼和悲涼都消失了,高興地把這只動物抱在懷裡,很高興這只兔子屬￿她,可以把它緊緊地貼著自己的身體。她突然欣喜地哭了,哭著哭著,直到淚水蒙住了雙眼。她帶著兔子回家,感到自己已經接近了她的目標,她想要呆在那裡並永遠不再拋棄的地方。

  她在布拉格的街頭遊蕩,沒費什麼事就找到了自己的房子,她小時候同爸爸媽媽一起住過的房子。但爸爸媽媽已經定了。有兩個她不曾見過的人招呼拋,但她知道那是自己的老祖父和老祖母。他們臉上都有樹皮般的深深皺紋,特麗莎很高興將同他們住在一起。不過跟下,她希望能與自己的小動物先單獨呆一會兒。她很快找到了自己五歲時住的那間房,當時父母決定她應該有自己的生活空間了。

  房裡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桌上有一盞燈,那盞燈從未停止過燃燒,似乎一直預料到了她的歸來。燈架上棲息著一隻蝴蝶,寬大的翅翼上印上了兩個大大的斑圈。特麗莎知道這只蝴蝶就是自己的終點。她在床上慢慢躺下來,把兔子緊緊貼住自己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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