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 上頁 下頁
七、卡列寧的微笑(6)


  5

  狗比起人類沒占多少便宜,但有一條是極為重要的:法律沒有禁止對狗給予無痛苦致死術;動物有權利得到一種仁慈的處死。卡列寧依靠三條腿行走,更多的時候是躺在角落裡嗚嗚地啜泣。丈夫和妻子都同意,他們沒有權利讓他毫無必要地遭罪。但是,他們原則上同意了這一點,仍然不得不面對著決定時間的苦惱,即什麼時候他的遭罪確實是毫無必要了呢?在哪一個瞬間他的生命不值得再延續了?

  如果托馬斯不是一個醫生那該多好!他們就能躲到第三者的後面去,可以去把獸醫找來,請他給狗打上一針,讓他安息。

  扮演死神的角色是一件可怕的事。托馬斯堅持他不能自己來打針,得把獸醫請來做這件事。後來他又意識到,如果這樣他可以把一種禁止人類享受的特權提供給卡列寧:讓死神具有他親愛者的外觀。

  卡列寧整夜都在嗚咽。早上,托馬斯摸了摸他的腿,對特麗莎說:「不用等了。」

  只有幾分鐘他們就不得不去上班了。特麗莎進去看看卡列寧。他還躺在角落裡,全然沒有感覺(甚至托馬斯摸他的腿時也不認人),但一聽到門響看見特麗莎進來,便豎起腦袋看著她。

  她受不了他的凝視,幾乎有些害怕。他從不用這種眼光去看托馬斯,只是看她。而且即使看的話,也沒有現在這樣凝重強烈。這不是一種絕望或者悲哀的目光。不,是一種令人驚恐的注視,是不堪承受的信任。這種注視是一種急渴的疑問。卡列寧在一生中,總是等待著特麗莎的回答,現在又努力讓她知道(比平時更急切),他正準備著聽取來自特麗莎的真理。(從特麗莎口裡出來的一切都是真理,連她命令「坐」、「躺下」,他都視為真理,作為他生命的意義而確認不疑。)

  他令人驚恐和信任的目光沒有持續多久,頭垂下去擱在兩隻前爪上。特麗莎知道,再也不會有誰象他那樣看自己了。

  他們沒有給他喂過糖果,最近她才給他買來了一些巧克力塊。她把它們從箔紙裡剝出來,碎成小塊小塊的繞著他放了一圈。她又取來一碗水,讓他明白什麼都有了,他可以獨自在家裡呆上幾個小時。但他目光中似乎透出了極度厭倦。即使被巧克力環繞著,他的頭抬也不抬一下。

  她躺在他旁邊摟住他。他艱難而緩慢地轉過頭來,嗅嗅她,舔了她一兩下。他舔著的時候,特麗莎閉上了眼睛,好象要永遠記住這一切。她又把臉的另一邊就過去讓他舔。

  她不得不起身去照看牛群,直到中午時分才轉回來。托馬斯還沒有回家。卡列寧仍然躺在巧克力的環繞之中,聽到她進門,仍然沒能把頭抬起來。一條腿已經腫起來了,瘤塊轉移到新的位置。她注意到有些淡紅色的(不象血)滴狀物在皮下形成。

  她又一次貼著他躺下來,伸出一條手臂攬住他的身體,閉上了自己的雙眼。她聽到有人敲門。「大夫,大夫!豬來啦!是豬和它的主人呢!」她缺乏氣力去同什麼人談話,沒有動也沒有打開眼睛。「大夫,大夫!是豬家父子來啦!」一會兒,沒有聲息了。

  托馬斯半個小時之後才回來,沒吭一聲徑直去了廚房準備打針。他進入房間時,特麗莎已經站起來,卡列寧也掙扎著起了身。他一看見托馬斯就微弱地晃了一下尾巴。

  「看,」特麗莎說,「他正在微笑呐。」

  她有一種懇求的神情,試圖贏得一種短暫的延緩,但沒有強求。

  她慢慢地在長沙發上鋪開了一張床單,床單的白色底子上有著紫色點子的圖案。她早就把一切小心地準備好了,考慮好了,多少天以前就預先設想了卡列寧的死。(哦,我們確實提前夢想著我們所愛的一切行將死去,這是多麼恐怖!)

  他已經再沒有氣力跳上沙發了。他們一起動手把他抱上去。特麗莎把他放在托馬斯旁邊,托馬斯檢查他餘下的三條好腿,尋找多少算得上突出一些的血管,用剪子切開了皮。

  特麗莎跪在沙發旁邊,讓卡列寧的頭緊緊地貼著自己的頭。

  托馬斯叫她緊緊抓住那條腿,免得他難於下針。她照著做了,但沒有讓自己的臉離開卡列寧的頭。她一直溫和地對卡列寧說著話,而他也僅僅想著她,並不害怕,一次次舔著她的臉。特麗莎喃喃低語:「不要怕,不要怕,你不會感到疼的。你要想一想松樹和兔子,你還有很多牛,摩菲斯特也在那裡,不要怕……」

  托馬斯把針頭插進血管,推動了柱塞。卡列寧的腿抽搐了一下,呼吸急促有好幾秒鐘,然後停止了。特麗莎仍然跪在沙發旁邊的地板上,臉埋在他的頭毛裡。

  一會兒,他們都得回頭去工作,把狗留在沙發上,留在白底紫色點子的床單上。

  他們黃昏時分回來了。托馬斯走進花園,找到了特麗莎在兩顆蘋果樹之間用鞋跟劃出的長方形,開始挖洞。他精確地遵循特麗莎的標示,希望一切都符合她的願望。

  特麗莎和卡列寧留在房裡。她害怕下葬的時候他還活著,將耳朵貼近他的嘴,覺得自己聽到了一種微弱的呼吸聲,退一步,似乎看財他胸膛細微的起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