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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卡列寧的微笑(4)


  他們在沉寂中走著,沉寂是他們不用過去時態來思索卡列寧的唯一方式。他們不讓他跑遠了,久久地與他呆在一起,等待他的微笑。他沒有笑,只是伴隨他們走著,用他的三條腿一跛一跛。

  「他這樣做只是為了我們,」特麗莎說,「他並不想散步,只是為了讓我們快樂。」

  她的話中透出一種悲哀,她還沒有意識到他們是快樂的。他們不是沒有悲哀而快樂,恰好是因為悲哀而快樂。他們拉緊了手,眼睛中都閃動著一幅共同的景象:一條跛腳的狗代表了他們生命中的十年。

  又走了一會兒。使他們極為沮喪的是,卡列寧停住了,往回走去。他們也只得轉身。

  大概就是在那一天或是第二天,特麗莎走進屋時正碰上托馬斯在讀一封信。聽到門開了,他把信插入另外一遝紙當中。但她還是看見了這一動做,出門的當兒還注意到對方把那封信塞到了衣袋裡。不過他忘記了信封。特麗莎看見他離家出門,立即把信封找來細細研究了一番。信封上地址的字跡眼生得很,但非常工整,她猜測這是出自女人之手。

  他回家來,她淡淡地問來了什麼信沒有。

  「沒有。」托馬斯的話給特麗莎注入了一種絕望,比絕望更糟糕,因為她對此已經漸漸不習慣了。不,她不相信他在村子裡有個秘密情人,要是那樣就完了,但絕不可能。她清楚他在每分鐘工餘時間裡做的一切。他一定是與布拉格的某個女人藕斷絲連,那個女人與他來說意義如此重大,以至她不再在他頭髮上留下下體氣昧以後,他居然還想著她。特麗莎不相信托馬斯會為了那個女人而離開自己,但是他們兩年鄉村生活的幸福,看來被幾句謊言玷污了。一個舊的念頭向她閃回來:她的歸宿是卡列寧,不是托馬斯。他走了之後誰來給他們的歲月之鐘上發條呢?

  思想推向未來,一個沒有卡列寧的未來,特麗莎有一種被拋棄之感。

  卡列寧正躺在角落裡嗚嗚哀鳴。特麗莎走入花園,目光落在兩裸蘋果樹之間的一塊草地上,想像在那裡埋葬卡列寧。她把鞋跟紮入泥土,在草叢裡劃出一個長方形。這裡將是他的墓穴。

  「你在幹什麼?」托馬斯很驚奇,象幾個小時前她看見他讀信時的驚奇一樣。

  她沒有答話。托馬斯注意到她的手好幾個月以來第一次顫抖了,他緊緊抓住它們。但她把手掙脫出去。

  「這是卡列寧的墓?」

  她沒有回答。

  她的沉默激怒了他,終於使他爆發:「你先是責怪我,說我想他的時候用什麼過去時態,而接下來你幹了些什麼?你到這裡來安排後事!」

  她轉身用背沖著他。

  托馬斯退回自己的房間,狠狠地關上門。

  特麗莎走過去,推開門:「別成天想著你自己,至少也得為他考慮考慮吧,」她說,「你把他鬧醒了,他現存又開始嗚咽了。」

  她知道自己是不公正的(剛才狗並沒有睡著),知道自己的所為就象最粗俗的潑婦,一心要刺病人並知道痛得如何。

  托馬斯躡手躡腳走進卡列寧躺著的房間,但她不願讓他單獨與狗呆在一起。他們一人一邊,雙雙把頭向卡列寧湊過去。這一動作中沒有什麼和解的暗示,恰恰相反,他們各自都是單獨的。特麗莎與她的狗共處,托馬斯則同他的狗共處。

  他們被分隔了,各自形影相弔。說來也慘,他們就—直這樣呆著,度過了卡列寧最後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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