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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卡列寧的微笑(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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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創世紀》一開始就告訴我們,上帝創造了人,是為了讓人去統治魚、禽和其他一切上帝的造物。當然,《創世紀》是人寫的,不是馬寫的。上帝是否真的賜人以統轄萬物的威權,並不是確定無疑的。事實上,倒有點象這麼回事,是人發明了上帝,神化了人侵奪來的威權,用來統治牛和馬。是的,即使在血流成河的戰爭中,宰殺一匹鹿和一頭牛的權利也是全人類都能贊同的。 我們受賜於這種權利的原因,是我們站在等級的最高一層。但是如果讓第三者進入這場競爭——比方說,一個來自外星的訪問者,假如上帝對這個什麼說:「子為眾星萬物之主宰」——此刻,《創世紀》的賜予就成為了問題。也許,一個被火星人駕馭著拉套引車的人,一個被銀河系居民炙烤在鐵架上的人,將會回憶起他曾經切入餐盤的小牛肉片,並且對牛(太遲了!)有所內疚和懺悔。 特麗莎伴著牛群行走,趕著它們,為職責所迫而對它們給以約束,因為小牛們活蹦亂跳,愛往地裡跑。卡列寧總是陪著她,天天如此隨她去草場已有兩年了。他總是樂於對牛群的嚴厲,沖著它們吼叫,維護自己的權威(他的上帝給了他統治牛類的威權,他為此而驕傲)。然而今天,他實在困難重重,—靠三條腿一跛一跛,第四條腿上還帶著正在化膿的傷口。特麗莎總是彎下腰去撫摸他的背脊。很清楚,動手術兩個星期之後,癌症還在繼續擴散,卡列寧將每況愈下。 路上,他們碰到一位鄰居,那女人腳踏套鞋急著去中棚,卻停了夠長的時間來問:「這狗怎麼啦?看起來一跛一拐的。」「他得了癌症,」特麗莎說,「沒希望了。」她喉頭梗塞,說不下去。那女人注意到了特麗莎的淚水,差點冒起火來:「天呐,不要跟我說了,你要為一條狗嚎掉一條命呵!」她並無惡意,是個好心的女人,只是想安慰特麗莎。特麗莎懂得的。在鄉村這一段時光裡,她已經意識到,如果鄉親們象她愛卡列寧一樣也愛著每一隻兔子,那麼他們就不可能屠殺任何禽獸,他們和他們的禽獸就都要餓死。但是,眼下這位婦人的話還是使她一震,覺得不夠友好。「我懂的。」她順從地回答,很快轉過身子逕自走了。她對狗所承擔的愛,使她感到隔絕和淒涼。她摻然地笑笑,對自己說,她需要把這種愛藏得更深些不至於招人耳目。人們想到某人愛著一條狗的話,必然會紛紛義憤。但如果哪個鄰居發現特麗莎對托馬斯不忠,卻會在她背上開玩笑地拍上一掌,作為暗中團結一致的信號。 象平常一樣,特麗莎在山路上繼續走著,看著她的牛互相擠擦,想到這是些多麼好的小牲口。安詳、誠實,有時候孩童般地活潑,看上去都象些故作稚態的老人。沒有什麼比牛的嬉戲更使人動心了。特麗莎在它們的一些滑稽動作中得到樂趣,不禁想到(兩年的鄉村生活中,這個觀念一直在不斷地向她閃回),一個人簡直是牛身上的寄生蟲,如同絛蟲寄生在人身上:我們吸血鬼一樣吸吮著牛乳。非人類的生物可能在他們的動物學書本裡是這樣來界定人的:「人,牛的寄生物。」 現在,我們可以把這個界定當作一個玩笑,用一種自覺優越的哈哈笑聲把它打發。但是特麗莎是認真對待它的,因此發現自己處於某種不安全的地位:這種觀點很危險,正在使她與人類的其他人拉開距離。儘管《創世紀》說上帝給予了人對所有動物的統治權,我們還是可以解釋,這意昧著上帝僅僅是把它們交付給人來照看。人不是這顆星球上的主人,僅僅是主人的管理者,於是最終應該對管理負責。笛卡兒向前邁出了決定性的一步:他認為人是「mat—treetproprietairedelanature(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毫無疑義,他的這一步與他直截了當地否認動物有靈魂,有著深深的聯繫。笛卡兒說,人是主人,人是所有者,因此野物僅僅是一種自動機,一種能活動的機器。一個動物感覺傷心,這不是傷心,只是一種不中用了的裝置發出刺耳噪聲。一輛馬車的輪子咬咬嘎嘎作響,並不是什麼痛,只是需要加油而己。所以,我們毫無理由為一條狗在實驗室被活活剖開而悲傷。 牛群開始吃草了,特麗莎坐在一個樹樁上,身邊的卡列寧把腦袋擱在她的膝頭上。她回憶起約摸十年前在報上讀過的一條補白新聞,僅僅兩行宇,談的是在俄國某個確切的城市,所有的狗怎樣被統統射殺。這是一篇不顯眼而且看來沒什麼意義的小文章,但正是它,使她深深感到了對祖國那個超級鄰居的絕對恐怖。 這篇文章是後來一切事情的預兆。入侵後開始的幾年,恐怖統治還不怎麼典型。整個民族沒有一個人在實際行動上贊同佔領當局,佔領者們不得不搜尋出少許例外,把他們推上臺。但是他們能到哪裡去找呢?對當局的忠誠和對超級鄰居的熱愛都死了。他們只能找那些為了什麼事來報復生活的人,找那些腦子裡總想報仇洩憤的人。然後,他們不得不注重、培養和保持這些人的侵略挑釁素質,給他們一些臨時的代用品進行實踐。他們看中的代用品就是動物。 很快,報紙開始推出特寫專欄,組織讀者來信運動,比方說,要求在市區範圍內消滅鴿子。鴿子眼看著將遭到滅絕。但最主要的運動矛頭是指向狗。人們仍然在佔領的大禍中惶恐不寧,電臺、電視臺以及報紙卻大談特談其狗:它們怎樣弄髒了我們的街道,怎樣亂喊亂叫,怎樣危及我們孩子們的身體健康,百弊無利,百害無益,而且還得繪它們東西吃。他們煽起的熱潮如此喪心病狂,以至特麗莎一直害伯哪位瘋狂的暴徒會來傷害卡列寧。僅僅一年以後,積累起來的怨很(怨恨一直在發洩,落到動物頭上只是作為一種訓練),找到了它的真正目標:人。人們開始從工作崗位上被趕走,被逮捕,被投入審判。動物終於可以自由呼吸了。 卡列寧把頭靜靜地擱在特麗莎的膝頭上,她不停地撫摸著它,另一些想法又在腦子中閃現:對自己的同類好,並不是什麼特殊的功績。她不得不公平大方地對待其他村民,是因為不這樣做她就不可能生活在那裡。即使是對托馬斯,她的愛舉也是出於責任,因為她需要他。我們從來不能確定地指出,我病人際關係中的哪一部分是我們感情的結果——出自愛慕、厭惡、仁慈,或者怨恨——還有哪一部分是被各自生活中某種永恆的力量所預先決定。 真正的人類美德,寓含在它所有的純淨和自由之中,只有在它的接受者毫無權力的時候它才展現出來。人類真正的道德測試,其基本的測試(它藏得深深的不易看見),包括了對那些受人支配的東西的態度,如動物。在這一方面,人類遭受了根本的潰裂,潰裂是如此具有根本性以至其他一切裂紋都根源於此。 有一頭牛對特麗莎表示友好。小牛停下來,用棕色的大眼睛盯著她。特麗莎認出了這頭中,一直叫它瑪克塔。她總是樂於給所有的牛取名字,不過牛太多了,她做不到。不久以前,大約是四十年以前,村莊裡所有的牛都是有名字的(如果有一個名字就意昧著有一顆靈魂的話,我可以說,這些中都有一顆憎惡笛卡兒的靈魂)。但是後來,各個村莊都變成了大集中的工廠。牛只能在牛欄裡五碼見方的一塊小地方畢其終身。從那以後,它們就沒有名字了,成為了machinaeanimate(能活動的機器)。世界證明了笛卡兒是正確的。 特麗莎總是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看見她坐在樹枝上,撫摸著卡列寧的頭,反復思索著人類的濱裂。我腦海中又出現了另一幅圖景:尼采離開他在杜林的旅館,看見一個車夫正在鞭打一匹馬。尼采跑上前去,當著車夫的面,一把抱住了馬頭放聲大哭起來。 這件事發生在1889年,當時尼采也正在使自己離開人的世界。換一句話說,他的精神病就是在那時爆發了。但是正基於這個原因,我覺得他這一動作的廣闊內涵是:尼采正努力替笛卡兒向這匹馬道歉。他的精神失常(這是他最終與人類的快別)就是在他抱著馬頭放聲痛哭的一瞬間開始的。 這就是我所熱愛的尼采,正如我所熱愛的特麗莎——一條垂危病狗把頭正擱在她的膝蓋上。我看見他們肩並著肩,一齊離開了大道向下走去。那條大道上正前進著人類,「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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