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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偉大的進軍(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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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第二天早晨,他們乘公共汽車橫越泰國去柬埔寨邊境,晚上在一個小村子裡歇息,租了幾間吊腳樓的房子。週期性的洪水迫使村民們住在樓上,把他們的豬關在樓下。弗蘭茨和另外四個教授佐一間房子,遠遠傳來豬的呼唱,近處卻有著名數學家的鼾聲。 早上,他們又爬回汽車。在離邊境約一英里的地方,所有的車輛都禁止行駛,過邊境只能通過一條重兵把守的狹窄要道。車停了,法國小分隊從車上湧下來,再一次發現美國人又占了他們的上風,組成了遊行的先頭部隊。關鍵時刻到了。譯員又給叫了來,接著是長久的爭吵。最後大家同意了以下的方案:遊行隊伍由一個美國人,一個法國人以及一名柬埔寨譯員領先,接下來是醫生,再後面是餘下來的人群。那位美國女演員壓陣。 道路狹窄,而且沿途有佈雷區,加上有路障——環繞著鐵絲網的兩個水泥地堡。道路更窄了——只能成單行穿過。 弗蘭茨前面約十五英尺處,是一位著名的德國詩人兼流行歌手,已為和平寫了九百三十首反戰歌曲。他帶來一根長杆子,挑一面白旗,襯托出自己全黑的鬍子,把自己與其他人區別開來。 長長的遊行隊伍此起彼伏,攝影記者和攝像師搶拍鏡頭,嘩嘩地擺弄著他們的設備,飛快地沖到隊伍前面,停一停,又緩緩向後退著,不時單腿跪下,然後又挺起身子跑到前面更遠的地方。他們不時喚著某位著名人士的名字,那人便不知不覺地轉向他們的方向,使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按下快門。 17 什麼聲音傳來了。人們放慢步子朝後看。 落在最後的美國女演員,再也忍受不了這種黯然失色的壓陣者地位,決定發起進攻。她全速向隊伍前面跑去,就象一位參加五千米長跑比賽的運動員,開始為了節省體力一直落在其他人後面,現在突然奮力向前,開始把對手一個接一個地甩下。 男人們為難地笑笑,讓了步,不想挫傷這位著名長跑運動員取勝的決心,但女人們發出叫喊:「回到隊伍裡去!這不是明星的隊伍!」 大無畏的女演員仍然一往無前,五名攝影記者和兩名攝像師尾隨其後。 突然,一位法國語言學女教授抓住了她的手腕,(以極難聽的英語)說:「這是一支醫生的隊伍,來給那些垂危的柬埔寨人治病,不是為電影明星捧場的驚險表演!」女演員的手被語言學教授的手緊緊鎖住,無法掙脫。「你到底想要幹什麼?」她(用純正的英語)說,「我參加過一百次這樣的遊行了,沒有明星,你們哪裡也去不了!這是我們的工作,我們道義的職責!」「放屁!」語言學教授(用地道的法語)說。 美國女演員聽明白了,放聲大哭起來。 「請別動!」一位攝像師大叫,在她腳邊跪倒。女演員對著他的鏡頭留下一個長長的回望,淚珠從臉上滾下來, 18 語言學教授終於放開了美國女演員的手腕。那位有黑鬍子和白旗子的德國流行歌手,叫了聲女演員的名字。 美國女演員從未聽說過他,但她剛經過羞辱,比往常更容易接受同情,朝他跑了過去。歌唱家換上左手擎旗杆,右手搭在她肩上。 他們立即被新的攝影記者和攝像師所包圍。一位著名的美國攝影記者為了把他們的臉和旗子一起塞進鏡頭,頗費了些周折。旗杆太長,他往身後的稻田移了幾步,競踏響了一個地雷。轟然一聲爆炸,他的身體撕成了碎片,在空中飛舞,一片血雨洗浴著歐洲的知識分子們。 歌手和演員都嚇壞了,動也不敢動,舉目望瞭望那旗子。旗上濺滿的鮮血使他們每一個驚恐萬分。他們又提心吊膽地向上看了幾眼,才開始隱隱地微笑。他們心中充滿了一種奇怪的自豪,一種他們從未領略過的自豪:已經有人為他們的旗子奉獻了鮮血。他們再一次加入了進軍的行列。 19 國界線就是一條小河。沿河有長長一道約六英尺高的牆,使河看不見了。牆邊堆滿了保護泰國狙擊手的沙包。牆垣只有一個缺口,一座橋從那裡橫跨小河。越南軍隊就駐守在橋的那一邊,但他們的位置也完全偽裝起來了,也看不見。很清楚,只要有人踏上這座橋,看不見的越南人就會開火。 遊行者們走近大牆,踮起腳張望。弗蘭茨從兩個沙包的夾縫中向外看,想看個究竟,但什麼也看不到。他被一個攝影記者推開了,那人覺得自己更有權利得到這個位置。 弗蘭茨看看後面,七位攝影師棲息在一棵孤零零的大樹頂架上,眼盯著對岸,象一群巨形的烏鴉。 這時,走在隊伍前面的譯員把一個大喇叭筒舉到了嘴邊,用高棉語向對岸喊起話來:這些人都是醫生,他們要求獲得允許進入柬埔寨國境,提供醫務援助;他們沒有任何政治意圖,純粹是出於對人類生命的關心。 來自對岸的回答是一片震人心弦的沉默。如此絕對的沉寂使每個人的心都往下沉,只有照相機在繼續哢哢響,聽起來象一隻異國的蟲子在唱歌。 弗蘭茨有種突如其來的感覺:偉大的進軍就要完了。歐洲被寂靜的邊界包圍著,發生偉大進軍的空間,現在不過是這顆星球中部的一個小小舞臺。曾經急切擠向這個舞臺的觀眾早就離去了,偉大的進軍在孤寂中進行,沒有了觀眾。是的,弗蘭茨自言自語,儘管世界是冷漠的,但偉大的進軍還在繼續,變得越來越緊張,越來越轟轟烈烈:昨天反對美國佔領越南,今天反對越南攻佔柬埔寨;昨天擁護以色列,今天擁護巴勒斯坦;昨天擁護古巴,明天反對古巴——而且總是反對美國;時而反對大屠殺,時而又支持另一場大屠殺;歐洲在前進,且趕上了眾多的熱鬧,一個也沒拉下。它的步子越來越快,到最後,偉大的進軍成了催促人們迅跑的疾駛飛奔,舞臺正在越來越縮小,某一天終將變成一個沒有空間度向的圓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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