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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偉大的進軍(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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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媚俗起源於無條件地認同生命存在。

  但生命存在的基礎是什麼?上帝?人類?鬥爭?愛情?男人?女人?

  由於意見不一,也有各種不同的媚俗:天主教的,新教的,猶太教的,共產主義的,法西斯主義的,民主主義的,女權主義的,歐洲的,美國的,民族的,國際的。

  法國大革命以來,歐洲被認為一半是左派的,另一半是右派的。根據各自聲稱的理論原則給這一派或那一派下定義都完全不可能。這不足為奇:政治運動並不怎麼依賴於理性態度,倒更依賴於奇想、印象、言詞以及模式,依賴於它們總合而成的這種或那種政治媚俗。

  弗蘭茨如此陶醉于偉大的進軍,這種幻想就是把各個時代內各種傾向的激進派糾合在一起的政治媚俗。偉大的進軍是通向博愛、平等、正義、幸福的光輝進軍,儘管障礙重重,仍然一往無前。進軍既然是偉大的進軍,障礙當然在所難免。

  是無產階級專政還是民主主義專政?是反對消費社會還是要求擴大生產?是斷頭臺還是廢除死刑?這一切都離題甚遠。把一個左派造就為左派的,不是這樣或那樣的理論,而是一種能力,能把任何理論都揉合到稱之為偉大進軍的媚俗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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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蘭茨顯然不是媚俗的信徒。偉大進軍在他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多少有點象薩賓娜生活中那關於兩個閃亮窗口的哀婉之歌。弗蘭茨投哪個政黨的票?恐怕他什麼票也不會投,感興趣的是徒步旅行到山裡去度過選舉日,當然,這並不意昧著他不會被偉大的進軍所打動。夢想著我們是跨越世世代代進軍中歡樂的一群,總是美好的,弗蘭茨從未完全忘記過這種夢。

  一天,有些朋友從巴黎給他打電話,他們計劃向柬埔寨進軍,邀請他參加。

  柬埔寨近來一直遍佈美國炸彈,一場內戰,使這個小小的民族失去了五分之一的人口,最後,它被相鄰的越南所佔領。而越南純粹是蘇聯的附庸。柬埔寨受到饑荒的折磨,缺醫少藥的人們正在死去。一個國際醫療機構再三要求允許入境,都被越南拒之門外。現在的辦法是,讓一群西方重要的知識分子開到柬埔寨邊境,用這種世界人民眾目睽睽之下的壯觀表演,迫使佔領軍允許醫生入境。

  給弗蘭茨打電話的人,曾在巴黎街頭與他一同進軍。一開始,弗蘭茨被這個邀請弄得歡喜若狂,隨後,眼光落在房子那邊扶手椅裡的學生情婦身上。對方仰視著他,眼鏡的大圓鏡片把她的眼睛擴大了。弗蘭茨感到這雙眼睛在乞求自己別去。他歉疚地謝絕了邀請。

  剛接上電話,他馬上對自己的決定有些後悔。真是,他關照了現實中的情婦,卻忽略了精神上的愛情。柬埔寨不是與薩賓娜的國家一樣嗎?一個被鄰國軍隊佔領了的國家,一個已感受到俄國巨掌重壓的國家!刹那闖,他覺得那位幾乎忘記了的朋友,是在根據薩賓娜的秘密吩咐與他聯絡的。

  上天之靈知道一切,看見一切。如果他參加這次進軍,薩賓娜會從上面驚喜地看著他,會明白他還保持了對她的忠誠。

  「要是我參加進軍,你會非常不安嗎?」他問戴眼鏡的始娘。這位姑娘把他每一天的離開都看成損失,但事事都依他。

  幾天後,他與二十名醫生,以及大約五十位知識分子(教授、作家、外交家、歌唱家、演員以及市長),還有四百名新聞記者和攝影師,一道乘坐一架巨大的噴氣式飛機,從巴黎起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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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機在曼￿著陸。四百七十名醫生、知識分子以及記者擠進了一家國際飯店的大舞廳。那兒聚集著更多的醫生、演員、歌唱家、語言學專家,還有數百名帶有筆記本、錄音機、照相機以及攝像機的記者。樂臺上約摸二十個美國人坐在一條長桌邊上,正在主持各項事宜。

  和弗蘭茨一起進舞廳的那些法國知識分子,感到受了輕視和侮辱。向柬埔寨進軍是他們的主意,可這裡的這些美國人,象平常一樣恬不知恥,不但接管了領導權,而且是用英語接管的,殊不知丹麥人和法國人聽不懂他們的話。丹麥人早已忘記了他們曾形成了一個自己的民族,因此法國佬便是唯一能進行抗議的歐洲人了。他們的原則是如此之高,以至拒絕用英語抗議,而用母語法文向臺上的美國人申明理由。那些美國人一個字也聽不懂,報以友好和贊同的微笑。到最後,法國人別無它法,只得用英語講出他們的反對意見:「有法國人參加,這個會為什麼用英語?」

  美國人對如此奇特的反對很覺驚奇,但仍然微笑,默認這個會議是該用兩種語言進行的。於是,在會議重新召開之前,得找一個合適的譯員。隨後,每個句子都用英語和法語兩種語言重複,使討論花了兩倍的時間,甚至還不止兩倍,因為所有的法國人都懂一些英語,他們不時打斷譯員的話來給他糾錯,對每一個宇都爭議不休。

  一位著名的美國女演員站起來發言,使會議達到了高潮。就因為她,更多的攝影記者和攝像師湧進了大廳,用照相機的哢嚓聲伴隨她發出的每一個音節。女演員談到了受難的兒童,共產黨專政的殘暴,人權的保障,當前對文明社會傳統價值的威脅,個人不可剝奪的自由,還談到卡特總統,說他對柬埔寨事件表示深深的憂慮。她結束發言時,已是熱淚盈眶。

  一位長著小紅鬍子的法國年輕醫生,跳出來吼道:「我們到這兒來是救死扶傷,不是來向卡特總統致敬!別把這兒變成美國宣傳的馬戲場啦!我們不是來反共!我們是來這兒救命!」

  他馬上得到另外幾個法國人的響應。譯員害怕了,不敢把他們的話翻譯出來。於是樂臺上的二十個美國人滿臉笑容,好意地看著他們,一再點頭表示贊同。其中一位甚至把拳頭舉向空中,他知道歐洲人在眾人同樂時,是喜歡揮舉拳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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