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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輕與重(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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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他回到家裡躺下來,比往常睡得早,一小時之後卻被胃痛醒。每當他消沉的時候,老毛病就冒了出來。他打開藥箱,罵了一句:箱子裡空蕩蕩的,他忘了給它配藥。他試圖用意志力控制住疼痛,也確實相當有效,但再也無法成眠。特麗莎一點半鐘才回家,他覺得自己想跟她閒聊點什麼,於是講了葬禮,講了編輯拒絕跟他講話,還有他與S的相遇。 「布拉格近來變得這麼醜惡了。」特麗莎說。 「我知道。」托馬斯說。 特麗莎停了一下,溫柔地說:「最好的辦法是搬走。」 「我同意,」托馬斯說,「但是沒有什麼地方可去。」 他穿著睡衣坐在床上,她也過來坐在他旁邊,從側面摟住他的身體。 「到鄉下去怎麼樣?」她說。 「鄉下?」他感到驚訝。 「我們可以獨自在那裡過日子,你不會碰到那個編輯,或者你的老同事。那裡的人是不一樣的。我們回到大自然去,大自然總是原來的樣子。」 正在這時,托馬斯又一陣胃痛,感到全身發冷,感到自己渴望的莫過於平靜與安寧。 「也許你是對的。」他艱難地說,疼痛使呼吸都很困難。 「我們會有一所小房子,一個小花園,但要足夠的大,給卡列寧一個像樣的活動場地。」 「是的。」托馬斯說。 他努力想像搬下鄉去以後生活將是個什麼樣子。他很難每個星期都找到新的女人,這意味著性冒險的終結。 特麗莎象猜透了他的心思:「唯一的問題,在鄉下,你會對我厭煩的。」 疼痛更加劇烈了,使他說不出話來。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女色追求,也是一種「非如此不可!」——一種奴役著他的職責。他渴望假日,然而是一個絕對的假日,從所有職責中解脫,從一切「非如此不可」中解脫。他能告假離開醫院的手術臺(一種永久的休息),為什麼不能告假離開世界的手術臺?離開女人們那百萬分之一的虛幻的差異?離開那把想像中切開女人們保險箱的解剖刀? 「你的胃又搗蛋了!」特麗莎這才意識到有些不對頭,叫了起來。 他點了點頭。 「打針了嗎?」 他搖了搖頭:「我忘了給藥箱補充藥品。」 她顧不上嗔怪他的粗心大意,摸了模他的前額,那裡有因為痛楚而冒出來的密密汗珠。 他的頭沒有離開枕頭,朝她轉過來,幾乎是氣喘吁吁:對方眼中燃燒著不堪忍受的悲傷。 「告訴我,特麗莎,怎麼啦?最近你有心事,我能感覺得出來,我知道。」 「沒有,」她搖搖頭,「沒有什麼事。」 「你否認也沒有用。」 「都是些老事情。」她說。 「老事情」意味著她的嫉妒和他的不忠。 但托馬斯不願意收場:「不,特麗莎,這一次有點不同。以前從沒有這樣嚴重。」 「那好吧,我來告訴你,」她說,「去,洗洗你的頭髮吧。」 他不明白。 她解釋的語調是傷感的,沒有敵意的,差不多是柔和的:「幾個月了,你的頭髮上有一種強烈的氣味,是女性生殖器的氣味。我本不想告訴你,可是一夜又一夜,我一直聞著你某個情婦下體的氣味。」 聽她說完,他的胃又開始痛起來。簡直要命。他總是把自己洗得很徹底!身上,手上,臉上,確認沒有留下絲毫她們的氣味。甚至避免用她們的香皂,每次都執行自己種種苛刻的規程。但他忘記了自己的頭髮!居然從未想到過這一點! 他回憶起那個女人沖著自己的臉叉開雙腿,要他用臉和頭頂跟她幹。多麼愚蠢的主意!他現在恨她。他看出抵賴也沒有用處,所能做的事,只是傻傻地笑笑,去浴室裡洗頭髮。 她又摸了摸他的額頭:「呆在床上吧,別費心去洗那東西了,我現在都習慣了。」 他的胃真是痛殺了他,他渴望平靜與安寧。「我會給我那位病人寫信的,就是我們在礦泉遇到的那位。你知道他村子的那個地區嗎?」 托馬斯極難談下去了,所能說的只是:「樹林子……環繞的山……」 「沒有關係,這是以後的事。我們要離開這裡,但現在別說了……」她還是一直摸著他的額頭。兩人並排躺在那兒,不再言語。慢慢地,痛感消退了,他們很快進入夢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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