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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輕與重(16)


  19

  托馬斯的祖國被侵佔已經五年了,布拉格發生了可觀的變化。托馬斯在街上遇到的人不一樣了,朋友們有一半去了國外,留下的有一半已經死去。將來不為歷史學家們記載的事實是,入侵後的這些年是一個葬禮的時代:死亡率急劇上升。我不是說人們都是象小說家普羅恰茲卡一樣,是被逼致死的(當然不多)。這位小說家的私人談話在電臺播了兩個星期之後,他便住進了醫院。到那時為止一直潛伏在他體內的癌細胞,突然象玫瑰花一樣開放了。他在警察的陪同下接受了手術。他們發現他危在旦夕,才對他失去了興趣,讓他死在他妻子的懷裡。但有許多並沒有直接受到迫害的人也死了,絕望之感在整個國家彌漫,滲入人們的靈魂和肉體,把人們摧垮。有些人不顧一切地從當局的寵愛下逃出來,不願意接受與新領導人握手言歡,充作展品的榮幸。詩人赫魯賓正是這樣死的——他逃離了當局的愛。他盡一切可能躲著那位文化部長,而部長直到他的葬禮時也沒能抓住他,只能在他的墓前演說中大談詩人對蘇聯的熱愛。也許他希望自己的話會虛假得令入勃然大怒,使赫魯賓從死亡中震醒過來。但這個世界太醜陋了,沒有人決意從墳墓中重新站出來。

  一天,托馬斯到火葬場去參加一位著名生物學家的葬禮,此人曾被大學和科學院趕了出來。當局禁止在訃告中提到葬禮的時間,害怕葬禮會變成一次示威。哀悼者們直到最後一刻才知道屍體將于清晨六時半火化。

  進入火葬場,托馬斯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大廳裡亮極了,像是個攝影棚。他迷惑地看了看四周,發現有三處地方設置了攝像機。不,這不是拍電視,是警察局安的,要拍下葬禮去研究是哪些人參加葬禮。死者的一位老同事現在仍然是科學院的成員,足夠勇敢地作了墓前演講。他從沒打算過要成為電影明星。

  葬禮完了,大家向死者的家屬致敬。托馬斯發現大廳一角有一圈人,那位高個駝背的編輯也在其中。看到他,托馬斯感到自己是多麼想念這些無所畏懼情同手足的人。他笑著打招呼,開始朝編輯那邊走去。編輯看見他便說:「小心!不要靠近!」

  說來真是一件怪事。托馬斯弄不清是否能把這句話理解為一句誠懇友好的忠告(「看著點,我們正在被拍照;你與我們講話,又會捲入另一次審訊。」),或者把它理解為一句嘲諷(「既然你不能勇敢地在請願書上簽名,那就始終如一吧,別同我們攀老交情了。」)。無論這話是什麼意思,托馬斯聽取了勸告,走開了。他感到那月臺上的漂亮女人不僅僅步入了臥車廂,而且,正當他要表示自己是多麼崇拜她時,對方卻把手指壓在他嘴上,不讓他說出來。

  20

  那天下午,他還有一次有趣的遭遇。他正在洗一個大商店的櫥窗,一個小夥子在他右邊站住,靠近櫥窗,開始細細查看牌價。

  「漲價啦。」托馬斯沒停下手中沖洗玻璃的水柱。

  那人看看托馬斯。他就是托馬斯在醫院時的同事,曾經以為托馬斯寫了自我批評的聲明而加以譏笑的那個人。我曾經把他稱為S。托馬斯很高興見到他(如此天真,正如我們對沒有料到的事情感到高興一樣),但他從老同事眼中看到的(在S面前,他有機會使自己鎮定一下),是一種不甚愉快的驚訝。

  「你好嗎?」S問。

  托馬斯還沒應答,就看出S對這樣提問頗覺羞愧。一個幹著本行的醫生問一個正洗著櫥窗的醫生近來如何,顯然是可笑的。

  為了消除緊張氣氛,托馬斯盡可能輕鬆地說出幾個字來:「好,還好!」他馬上感到,無論他說得多麼費力(事實上,因為他太費力),他的「好」聽起來像是苦澀的反語。他很快加上一句,「醫院裡有什麼新鮮事?」

  「沒什麼,」S回答,「還是老樣子。」

  他回答得盡可能不失分寸,但也顯得極不合適。兩人都知道這一點,兩人都知道他們都知道這一點。他們中的一個正在洗窗戶,怎麼能說「還是老樣子」呢?

  「主治大夫怎麼樣?」托瑪斯問。

  「你是說你沒有見過他羅?」S問。

  「沒有。」托馬斯說。

  這是真的。從他離開醫院那天起,他一次也沒見過主治醫生。他們曾一起工作得那麼好,甚至都開始把對方視為自己的朋友。所以無論他怎麼說,他的「沒有」中有一種悲涼的震顫。托馬斯懷疑S對他提出這個話題頗覺慍怒:象主治醫生一樣,S也從未順路探訪過托馬斯,沒問他工作怎麼樣或者是否需要什麼。

  兩位老同事之間的任何談話都是不可能的,儘管雙方都感到遺憾,特別是托馬斯。他並不因為同事忘記了他而生氣。如果他能對身邊的年輕人說清楚什麼的話,他真正想說的是:「沒有什麼可羞愧的,我們各走各的路這完全正常。也沒有什麼可以不安的,我很高興見到你!」但他不敢這麼說。到眼下為止,他說出來的一切都好象出於某種心計,這些誠懇的話在他的同事聽來,也同樣是嘲諷。

  「對不起,」S停了很久才說,「我實在是有急事,」他伸出了手,「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那陣子,同事們假定他為懦夫而對他嗤之以鼻時,他們都對他微笑;現在,他們不能再鄙視他了,不得不尊敬他了,卻對他敬而遠之。

  還有,即使是他的老病人,也不再邀請他了,不再用香檳酒歡迎他了。這種落魄知識分子的處境不再顯得優越,已變成了一種必須正視的永恆,以及令人不快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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