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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輕與重(15)


  18

  告別手術臺的假日,也是告別特麗莎的假日。六天很難見面的日子後,他們最終能充滿著愛欲在星期天相聚;但是象托馬斯從蘇黎世回來的那天晚上,他們顯得疏遠,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才能接觸和親吻。生理的愛給他們愉悅,但沒有慰藉。她不再象以前那樣大聲喊叫,高潮時臉上的扭曲,在他看來是痛苦的表示和奇怪的心不在焉。只有在夜裡睡著了,他們才溫柔地依偎在一起。握著他的手,她忘記了那一道將他們隔開的深淵(白晝的深淵)。夜裡,托馬斯既沒時間也無辦法去保護她和關懷她。而早上,看見她是令人傷心和害怕的:她顯得又悲哀又虛弱。

  一個星期天,她請他開車把她帶到布拉格城外去。他們去了一個礦泉區,發現那裡所有的街道都換了俄國名字,還碰巧遇到了托馬斯以前的一位病人。托馬斯被這次招見擊垮了。他在這兒突然作為一個醫生與別人談起話來,能感覺出以前那種生活,帶著按部就班看見病人的愉悅,帶著病人們信任的目光,正跨越歲月的斷層向他撲來。他曾經裝作對這些目光視而不見,事實上他是滋滋有昧,現在更是極其思念。

  回家的路上,他思索著,這一災難性的大錯都是從蘇黎世回布拉格造成的。他老盯著路面,避免去看特麗莎。他對她很惱火。她在身邊的出現比往日更顯得是一種忍受不了的偶然。她在他身邊幹什麼?是誰把她放在草籃裡並讓她順水漂下來?為什麼把他的床選作了堤岸?為什麼是她而不是一個別的女人?

  一路上誰也沒講一句話。

  回到家裡,他們也默默地吃飯。

  沉默,象一片雲海橫在他們中間,隨著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越來越沉重。他們逃離這片苦海,徑直上了床。半夜裡他把她叫醒了。她正在哭。

  她告訴他:「我被埋掉了,給埋了許久許久。你每週來看我一次,每次你都敲敲墳墓,我就出來了。我眼裡都是泥。」

  「你總是說,『你怎麼會看得見的?』你想把我眼裡的泥擦掉。」

  「我總是說,『我還是看不見,我的眼睛已經成了空洞。』

  「後來有一天,你要去長途旅行。我知道你是同另一個女人一起去的。幾個星期過去了,不見你的影子。我害怕同你錯過,就不睡覺了。最後,你又敲著墳墓,但是我整整一個月沒有睡覺了,已經累壞了。我想我是不能再從那裡出來了。我終於又出來的時候,你顯得失望。你說我看來不舒服。我感覺得出,我下塌的兩頰和緊張的姿態使你覺得多麼難看。

  「我道歉說,『對不起,你走以後我沒合一下眼。』

  『是嗎?』你的聲音裡全是裝出來的高興。『你需要好好的休息,需要一個月的假期!』」

  「好象我不知道你想的什麼!一個月假,意味著你一個月不願來看我,你有另一個女人。你走了,我又掉進了墳墓。心裡完全明白,我又會有不能睡覺的一個月來等著你。你再來的時候,我會更加醜,你會更加失望。」

  他從來沒聽到過比這更令人慘痛的東西,他緊緊摟著她,感到她的身體在顫抖哆嗦。他想,他再也不能承受這種愛了。

  讓炸彈把這個星球炸得晃蕩起來,讓這個國家每天都被新的群蠻掠奪,讓他的同胞們都被帶出去槍斃——他更能接受這一切,只是比較難於大膽承認。但是,特麗莎夢中的悲傷之夢卻使他承受不了。

  他企圖重新進入她講述的夢,想像自己撫摸她的臉龐,輕巧地——一定不讓她知道這一點——把她眼窩裡的泥擦掉。然後,他聽到她話中難以置信的悲愴:「我還是看不見,我的眼睛已經成了空洞。」

  他的心要碎了,感到自己正處於心肌梗死的邊緣。

  特麗莎又睡著了。他睡不著,想像著她的死亡。她帶著可怕的題夢死了,由於她死了,他再也不能把她從噩夢中喚醒。是的,這就是死亡:特麗莎帶著可怕的噩夢睡著了,而他再也不能將她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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