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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輕與重(11)


  「你們究竟要做什麼?」托馬斯問。

  他的兒子替對方回答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兒于說話,驚奇地注意到他說話結結巴巴。

  「根據我們的消息來源,」他說,「政治犯受到了,非常粗暴的虐待,有幾個,處境險惡。我們,決定起草一份請願書,由捷克最重要的知識分子,簽名。這些人物,還算得上,什麼的。」

  不,事實上這還不只是結結巴巴,比口吃更嚴重。他越講越慢,無論有意與否,發每個字音都用重讀,或者用最強音。他自己顯然也感到了這一點,兩額還未恢復到原有的蒼白,又漲得緋紅。

  「你們叫我來,讓我參謀一下我那一行的可能人選嗎?」托馬斯問。

  「不,」編輯笑了,「不是要你參謀,我們要你簽名!」

  他又一次得意了!又一次自得地感到人們還沒有忘記他是個醫生。他表示推辭,僅僅是出於謙讓:「等等,光憑他們把我踢出來,並不能說明我是個著名醫生呵!」

  「你為我們報紙寫過稿,我們是不會忘記的。」編輯又朝托馬斯微笑。

  「是的。」托馬斯的兒子欣然地歎了一口氣,托馬斯可能沒有察覺。

  「我看不出,我的名字出現在請願書上會幫助你們的政治犯。讓那些與當局沒有衝突過的人簽名,也許會好一些。那些人起碼對當權者們還有些影響。是不是?」

  編輯笑了;「當然是這樣。」

  托馬斯的兒子也笑了,是一種諳熟世事者的笑:「唯一困難的,是他們絕不會簽名!」

  「這倒不是說,我們不去跟他們周旋,或者說我心腸好得怕他們難堪,」他笑了,「你該聽聽他們找出的藉口,稀奇古怪!」

  托馬斯的兒子笑著表示贊成。

  「當然,他們開始都表示同意我們,完全站在這一邊。」編輯繼續說,「他們說,只是需要一個不同的方式,更慎重,更理智,更周全。他們對簽名怕得要命,不簽呢,又擔心我們瞧不起。」

  托馬斯的兒子和編輯一起笑了。

  編輯交給托馬斯一張紙,上面短短幾行,用一種較為客氣的方式,呼籲共和國主席赦免所有的政治犯。

  托馬斯飛快地運轉著思緒。赦免政治犯?就靠這些被當局拋棄了的人(他們自己就是潛在的政治犯)對主席提出要求?即便當局碰巧有赦免政治犯的計劃,這樣的請願書,唯一結果也只能是適得其反!

  他兒子打斷了他的思路,「重要的,是要指出,在這個國家仍有一幫人沒有被嚇住。大家都表明立場。把麥子與麥殼,分別清楚。」

  不錯,不錯,托馬斯想,可那與政治犯們有什麼關係呢?你要求赦免也好,要分清麥子與麥殼也好,這不是一碼事。

  「騎牆嗎?」編輯問。

  是的,他是在騎牆觀望,只是不敢這麼說。牆上有一幅畫,士兵威脅地指著他說:「你對參加紅軍猶豫不決嗎?」或者說:「你還沒有在兩千字宣言上簽名嗎?」或者說:「你在兩千字宣言上簽過名嗎?」或者說:「你的意思是你不願意在赦免請願書上簽名嗎?!」不論這個士兵怎麼說,反正是在威脅。

  編輯剛剛已經說了,有些人同意赦免政治犯,卻又提出千萬條理由來反對在請願書上簽名。在他看來,他們的理由只是許許多多的藉口而已,都是怯懦者的煙幕彈。那托烏斯還能說什麼呢?

  他終於用笑聲打破了沉默,指著牆上的宣傳畫:「有這個當兵的逼我,問我簽還是不簽,我不可能想清楚了。」

  於是,三個人又笑了一陣。

  「好了,」托馬斯笑過以後說,「我想想吧,過幾天我們還能碰碰頭嗎?」

  「什麼時候都可以,」編輯說,「不幸的是,請願書等不了,我們打算明天就將它遞交主席。」

  「明天?」托馬斯突然想起那位遞給他聲明書的胖警察,與這位大下巴編輯沒什麼兩樣,人們都是試圖讓他在一份不是自己寫的聲明上簽名。

  「沒有什麼要想的。」兒子的話雖然咄咄逼人,語調卻近乎祈求。現在,他們雙雙對視著,托馬斯注意到孩子全神貫注時上嘴唇的左角微微翹起,這正是自己平常從鏡子裡看鬍鬚是否刮乾淨了時,在自己臉上看到的一種表情。從其他人臉上發現這一點,使他感到不安。

  當父母與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度過孩子的童年時,他們會慢慢習慣這種相似性,他們會覺得這些太平常了,如果他們中斷這種相似以後再回頭想到這些,或者還會覺得有趣。但托馬斯有生以來是第一次與兒子談話!他還不習慣與自己這張不相稱的嘴巴面對面地坐在一起!

  試想你有一條斷臂移植在別人身上,試想那人就坐在你對面,用你的手臂沖著你打手勢,你一定會死死盯著那手臂如同見了魔鬼。即使那是你自己的、心愛的手臂,它接觸你的可能想必會使你魂飛魄散!

  「你不站在受迫害的一邊嗎?」他兒子補充說。托馬斯突然明白了,他們所演的這一幕中,要害所在不是政治犯的赦免,而是他與兒子的關係。他簽字,他們的命運就聯繫在一起了,托馬斯多多少少得盡責地與他友好;不簽字呢,他們的關係就會象以前一樣不存在。不取決於兒子的意志也不取決於他的意志,兒子會因為他的懦弱而拒絕承認他。他處在一種棋場敗局的境地,—無法回避對方的將軍,將被迫放棄這一局。他簽與不簽都沒有絲毫區別。這對他的生活或者對那些政治犯們,都不能改變什麼。

  「拿來吧。」他接過那張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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