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 上頁 下頁 |
四、靈與肉(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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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她哭得全身都在顫抖,緊緊抱著那棵樹,好象不是一顆樹,而是她失散多年的父親,一位她不曾認識的祖父,一位老祖父,一位祖父的祖父的祖父,一個滿頭自發的老爺爺從時間的深處走來,把樹皮一般粗糙的臉交給她。 她轉過頭來。這時那三個人已走得遠遠的了,就象高爾夫球手走過一片翠綠,拿槍的人像是握著一根球棒。 走下佩特林山,她老忘不了那個要開槍殺她但最終沒那樣做的人。呵,她多麼想念他!畢竟還有人能夠幫助她!托馬斯不能夠,托馬斯在送她走向死亡。別的人來幫助她了! 她越走近城市,就越想念那個拿槍的人,越怕托馬斯。他絕不會原諒她的自食其言,絕不會原諒她的儒弱和她的反叛!她回到他們住的街上,知道一兩分鐘以後就要看見他了。她如此害怕見他以至胃又隱隱鬧騰起來了,她想自己是要病了。 15 工程師開始勸誘她去他的住宅,前兩次邀請她一一回絕,第三次卻答應了。象往常一樣站在廚房裡吃了午飯,她便出發,這時還不到兩點。 快到他的房子時,她感到自己的腿自然放慢了腳步。 她突然想起,事實上是托馬斯把她送到這裡來的。難道不是他反復地對她說愛情與性交毫無共同之處嗎?好吧,她只是實踐一下他的話,證實一下他的話而已。她差不多能聽到他在說:「我理解你。我知道你需要什麼。我留心了一切。你爬上去就知道了。」 是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遵循托馬斯的指示。 她不會在那裡呆很久,不超過喝杯咖啡的時間;僅僅是去體驗一下涉足不忠的邊緣是什麼滋味。她把自己的身體推向那個邊緣,讓它在那裡如同標樁立一會兒,然後,當工程師企圖擁抱她時,她就會象對佩特林山上的拿槍人那樣,說:「這不是我自己的選擇。」 於是,那人會放下槍,用溫和的聲音說:「既然不是你的選擇,我不能這麼做。我沒有權利。」 而她,將轉身把臉緊貼著樹幹突然放聲大哭。 16 這座房子于本世紀初建在布拉格的工人區。她進了一間白粉牆髒兮兮的廳屋,爬了一截帶鐵欄杆的破舊石梯,往左轉,第二個門,沒有門牌也沒有門鈴。她敲了敲門。 他開了門。 整個房子只有一間,前面五六英尺的地方掛了一個簾子,形成了一間臨時的小客廳。有桌子、電爐和一個冰箱。走到簾子那邊,她看見窄長的空間盡頭是一個長方形的窗子,窗子一邊碼著書,另一邊放著一張小床和一把椅子。 「我這裡非常簡陋,」工程師說,「但願你不要掃興。」 「不,一點兒也不。」特麗莎看了看幾乎遮去一面牆的書架。他沒有書桌,只有數以百計的書。她喜歡看書,從小就把書視為友誼默契的象徵,一個有這種圖書館的人是不可能傷害她的,折磨她的惶恐感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問她想喝點什麼,酒嗎? 不,不,不要酒。只要點咖啡。 他在簾子後面消失了。她繼續打量書架,一眼就看到了一本書,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的譯本。在這裡找到了它是太奇怪了!幾年前,托馬斯把這本書給她,她讀過之後,他繼續一讀再讀。他給一家報紙送去對這本書的讀後感,這篇文章把他們的生活搞得翻天覆地。可現在,看著這書脊似乎也是她的一種安慰。她覺得似乎是托馬斯有意留下這一絲痕跡,一點信息:她在這裡出現都是他安排的。她從書架上取出書,打開來,等高個頭工程師進房來,就可以問問他為什麼有這本書,讀過沒有,對此書有什麼看法。她可以設法將這場談話從一個陌生人房子裡的危險話題,引向熟悉的托馬斯思維領域。 她感到一隻手搭在她肩上。那人從她手裡拿走了書,不吭一聲地放回書架,把她帶到床邊。 她再次回想起在佩特林死刑中說過的那句話,大聲說:「這可不是我自己的選擇!」 她相信這神奇的符咒會立即改變局勢,可是在這間屋裡,它失去了魔力。我甚至有一種感覺,它更堅定了那男人的決心:把她拉到自己懷裡,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 太奇怪了,手的接觸立刻消除了她最後的一絲惶恐。她意識到工程師的手只涉及到她的身體,她自己(即她的靈魂)完全置之度外。只是身體,僅僅是身體,是背叛了她的身體,是被她送人世界與其它身體並存的身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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