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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靈與肉(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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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來到佩特林山腳,那壯美的綠色山巒在布技格中部拔地面起。她驚奇地發現山裡悄無人影。真是怪事,因為在平常似乎總有一半布拉格人在到處亂轉的,而眼下的反常使她不安。但山裡如此寧靜,寧靜得如此給人慰藉,以致她完全傾倒在它的懷抱中。她走著走著,多次停下來回首眺望,看到了腳下的塔樓和橋樑,聖徒們舞著拳頭,指起石頭的眼睛凝望雲端。這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 最後,她到達頂峰。在冰激淋和紀念品的小攤子(它們從來不曾營業)那邊,展開著一片廣闊的草地,星星點點生著一些樹。她注意到草地上有幾個人,越走近他們,她的腳步就越慢。那裡一共六個,有的站著,有的悠閒地溜達,如同高爾夫球手在查看球場掂量各種高爾夫球的球棒,努力思索取勝的方安 她終於走近了池們。六個人中間有三位象她扮演的角色一樣:惶惶不安,看來急於要問個明白,又怕自討沒趣,只得封住口好奇地四下張望張望而已。 另外三個人流露出恩賜別人的仁慈寬厚,其中一位手裡提著步槍,認出特麗莎後朝她笑著揮了揮手:「是啊,就是這裡。」 她點頭作答,仍感到極度惶恐。 那人又說:「別出什麼錯,這可是你自己的選擇,對吧?」 她本該很容易地說:「不,不!這根本不是我的選擇!」但她不能想像托馬斯的失望。如果她回去的話,她將怎樣解釋?怎樣道歉?於是她說:「當然,是我自己的選擇。」 拿槍的人又說:「我想解釋一下為什麼我想知道這一點。只有我們確認來的人是自己選擇死亡,我們才這麼做。我們把這看成一種服務。」 他古怪地盯了她一眼,她只好再一次向他證實:「不,不,不用擔心,是我自己的選擇。」 「你願意第一個來嗎?」他問。 她想儘量推遲自己的死刑,便說:「不,不要,如果可能,我想作最後一個。」 「隨你的便。」他向其他人定去。他的兩個助手都沒有武器,唯一職責是陪伴要死的人。他們挽著那些人的手臂,走過草地。草場廣闊無際,一直鋪向肉眼不可及的遠方。等待死刑的人得到自己可以選擇一棵樹的許可,在每顆樹下都停一停,仔細打量,拿不定主意。有兩位最終選擇了梧桐樹,第三位走了又走,看來他感到沒有一棵樹能與自己的死相稱。挾著他的助手和藹而耐心地引導他,直到最後,他失去了繼續走下去的勇氣,在一棵繁茂的楓樹下停了下來。 助手們給他們蒙上眼睛。 於是,這三個人,被蒙著眼,仰面朝天,背靠無際草地上的三棵樹。 拿槍的人瞄準目標開火了。什麼聲音也沒有,只有鳥兒在歌唱:原來槍上裝了消聲器。什麼東西也看不見,只有那靠著楓樹的人沉沉倒下。 拿槍的人原地不動,把槍移向另一個方向。第二個人靜靜地扭動了一下。一秒鐘以後(拿槍的人只轉了個方向),第三個人也裁倒在草地上。 13 一個助手朝特麗莎走過來,手裡拿著一條深藍色的眼罩。 她意識到對方是來蒙眼睛的,搖搖頭說:「不用:我要看。」 但這不是她拒絕蒙眼的真正理由。她不是那種英維氣質的人,決心盯得射手們甘拜下風。她只是想推遲死的來臨。一旦蒙上眼睛,她就踏進死亡的大門不可能返回了。 那人沒有逼她,只是扶住她的手臂。他們走到開闊的草地時,特麗莎無法選出一棵樹。沒人催促她,但她知道自己最終也無法逃脫。她看見前面有棵開著花的栗樹,走了過去,在它前面停下來。靠著樹幹向上看去,看見了太陽下燦爛的葉片,還聽到了這座城市的聲音,柔和而甜美,象遠處演奏著的萬把提琴。 那人舉起了槍。特麗莎感到自己的勇氣都沒有了,虛弱使她絕望,一種根本無法排拒的絕望。「但這不是我自己的選擇。」她說。 對方立刻把槍放下,用溫和的聲音說:「既然不是你的選擇,我們不能這麼做。我們沒有權利。」 他說得很和善,象在對特麗莎道歉,他們不能射殺一個自己沒有選擇死亡的人。他的和善震盪著特麗莎的心弦,她轉身把臉緊貼著樹幹,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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