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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輕與重(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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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為空空的公寓買了一張床(他還沒有錢添置其它),並以一個四十歲男人的狂熱,全力以赴地投入工作,開始了新生活。

  他打了幾個電話到日內瓦。俄國入侵一周之後,那裡碰巧舉辦了薩賓娜的作品展覽。她在日內瓦的贊助人出於對她弱小祖國的同情,買下了她的全部作品。

  「多虧了俄國人,我才成了闊太太。」她說著,在電話裡笑起來。她請托馬斯去看她的新畫室,並向他保證,這間畫室與他所熟悉的布拉格那間差別不大。

  他不是僅僅因為高興過分而不能去見她,而是在特麗莎面前找不到離家外出的藉口。於是,薩賓娜到蘇黎世來了,使在旅館裡,托馬斯下班後去見她。他先從旅客登記處給她打電話,然後上樓。她開門時,頭上戴著一頂黑色圓頂劄帽,身上除了短三角褲和乳罩以外什麼也沒穿,露出了美麗的長腿。腦站在那兒凝視著他,不動,也無任何言語。托馬斯也一樣。突然,他意識到自己深深地震動了,從她頭上取下禮帽放在旁邊的桌子上。他們一聲不響地開始做愛。

  從旅館裡回家來(現在家裡已有了桌子,椅子,沙發與地毯),他高興地想到,他肩負這種生活就象蝸牛肩負著自己的房子。特麗莎與薩賓娜代表著他生活的兩極,互相排斥不可調和,然而都不可少。

  但事實是,如果他每到一處都帶著這樣的生命支撐體系,象帶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那麼這意昧著特麗莎還得繼續她的噩夢。

  他們在蘇黎世住了六、七個月,一天晚上,他回家晚了,發現她留下一封信。信上說,她已去了布拉格,說她離去是因為缺乏僑居國外的力量。她知道她應該盡力支持他,但她不知道怎麼做。她原來一直傻裡傻氣地以為國外的生活會改變她,以為經歷入侵事件以後她不至於弱小如故,會長大,長得聰明而強壯,但她過高地估計了自己。她成了他的負擔,不願意繼續成為負擔。趁眼下還來得及,她得作出這個必要的決定。她還向托馬斯道歉,說她帶走了卡列寧。

  他服了一些安眠藥,可直到翌日淩晨,仍沒合一下眼。幸好是星期六,他可以呆在家裡。他一次又一次考慮眼下的形勢:他的祖國已同世界上任何國家都斷了往來。電話和電報是找她不回來的。當局也絕不會讓她今後出國旅行。與她的分離看來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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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識到自己完全無能之後,他象挨了當頭一棒,但又有一種奇異的鎮靜。沒有人逼他作出結論。他也無須看著院子那邊的牆發呆,無須苦苦思慮於她的去留。特麗莎自己已決定了一切。

  他到餐館裡吃了午飯,沉鬱沮喪。可他吃著吃著,絕望的情緒漸漸消解,沒有那麼厲害了,很快,留下的只是一種憂鬱。回想起與她一起生活的歲月,他覺得他們的故事不會有更好的結局。如果是別人來構設這個故事,他也不能不這樣來結束。

  一天,特麗莎未經邀請來到了他身邊,一天,她又同樣地離他而去。她帶著沉重的箱子前來,又帶著沉重的箱子離別。

  他付了賬,離開餐館開始逛街。他心中的憂鬱變得越來越美麗。他和特麗莎共同生活了七年,現在他認識到了,對這些歲月的回憶遠比它們本身更有魅力。

  他對特麗莎的愛是美麗的,但也是令人厭倦的;他總是向她瞞著什麼,哄勸,掩飾,講和,使她振作,使她平靜,向她表白感情,說得有眉有眼,在她的嫉妒、痛苦和噩夢之下煌煌如罪囚。他自責,他辯解,他道歉……好,這一切令人厭倦的東西現在終於都消失了,只留下了美。

  星期六第一次發現他獨自在蘇黎世的街上溜達,呼吸著令人心醉的自由氣息。每一個角落裡都隱伏著新的風險,未來將又是一個謎。他又在回歸單身漢的生活,回到他曾認為命裡註定了的生活,在那種生活裡他才是真正的他。

  七年了,他與她系在一起過日子,他的每一步都受到她的監視。如果能夠,她也許還會把鐵球穿在他的腳踝上。突然間,他的腳步輕去許多,他飛起來了,來到了巴門尼德神奇的領地:他正亭受著甜美的生命之輕。

  (他想給日內瓦的薩賓娜打電話嗎?或者想與他在蘇黎世幾個月內遇到的其他女人打電話聯繫嗎?不,一點兒也不。也許他感到,任何女人都會使他痛苦不堪地回憶起特麗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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