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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輕與重(6)


  11

  為了減輕特麗莎的痛苦,他娶了她,還送給她一隻小狗(他們終於退掉了她那間經常空著的房子)。

  小狗是他某位同事一條聖伯納德種狗生的,公狗則是鄰居的一條德國種牧羊狗。沒有人要這些雜種小狗,同事又不願殺掉它們。

  托馬斯看著這些小狗,知道如果他不要的話,它們只有死。他感到自己就象一個共和國的總統站在四個死囚面前,僅有權利赦免其中一個。最後,他選了一條母狗。狗的體形如德國牧羊公狗,頭則屬￿它的聖伯納德母親。他把它帶回家交給特麗莎,她把它抱起來貼在胸前,那狗當即撤了她一身尿。

  隨後,他們設法給它取個名字。托馬斯要讓狗名清楚地表明狗的主人是特麗莎。他想到她到布拉格來時腋下夾著那本書,建議讓狗名叫「托爾斯秦」。

  「它不能叫托爾斯泰,」特麗莎說,「它是個女孩子,就叫它安娜.卡列尼娜吧,怎麼樣?」

  「它不能叫安娜.卡列尼娜,」托馬斯說,「女人不可能有它那麼滑稽的臉,它太象卡列寧,對,安娜的丈夫,正是我經常想像中的樣子。」

  「叫卡列寧不會影響她的性機能嗎?」

  「完全可能,」托馬斯說,「一條母狗有公狗的名字,被人們叫得多了,可能會發展同性戀趨向。」

  太奇怪了,托馬斯的話果然言中。雖然母狗們一般更衷情于男主人而不是女主人,但卡列寧是例外,決心與特麗莎相好。托馬斯為此而感謝它,總是敲敲那小狗的頭:「幹得好,卡列寧!我當初要你就為了這個。我不能安頓好她,你可一定得幫我。」

  然而,即便有了卡列寧的幫助,托馬斯仍然不能使她快活。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敗是幾年之後,大約在俄國坦克攻佔他的祖國後的第十天。這是1968中8月,托馬斯接到白天從蘇黎世一所醫院打來的電話。對方是一位院長,一位內科大夫,在一次國際性的會議上曾與托馬斯結下了友誼。他為托馬斯擔心,堅持讓他去那兒工作。

  12

  因為特麗莎的緣故,托馬斯想也沒想便謝絕了瑞士那位院長的邀請。他估計她不會願意離開這兒。在佔領的頭一周裡,她沉浸在一種類似快樂的狀態之中,帶著照相機在街上轉遊,然後把一些膠捲交給外國記者們,事實上是記者們搶著要。有一次,她做得太過火,竟然給一位俄國軍官來了一個近鏡頭:沖著一群老百姓舉起左輪手槍。她被捕了,在佔領軍指揮部裡過了一夜。他們還威脅著要槍斃她。可他們剛一放走她,她又帶著照相機回到了大街上。

  正因為如此,佔領後的第十天,托馬斯對她的回答感到驚訝。當時她說:「你為什麼不想去瑞士?」

  「我為什麼要去?」

  「他們會給你吃苦頭的。」

  「他們會給每個人吃苦頭,」托馬斯揮了揮手。「你呢?你能住在國外嗎?」

  「為什麼不能?」

  「你一直在外面冒死救國,這會兒說到離開,又這樣無所謂?」

  「現在杜布切克回來了,情況變了。」特麗莎說。

  這倒是真的:她的興奮感只延續了一個星期,那時國家的頭面人物象罪犯一樣被俄國軍隊帶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哪兒,人人都為他們的性命擔心。對侵略者的仇恨如酒精醉了大家。這是一種如醉如狂的怨恨。捷克的城鎮上貼滿了成千上萬的大宇報,有諷刺小品,格言,詩歌,以及畫片,都沖著勃列日列夫和他的士兵們而來。把他們嘲弄成馬戲團的無知小丑。可是沒有不散的宴席,就在與此同時,俄國逼迫捷克代表在莫斯科簽定了妥協文件。杜布切克和代表們回到布拉格。他在電臺作了演說。六天的監禁生活使他萎靡不堪,簡直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不時喘氣,講一句要停老半天,有時長達三十秒鐘。

  這個妥協使國家倖免了最糟的結果:即人人懼怕的死刑和大規模地流放西伯利亞。可有一點是清楚的:這個國家不得不向征服者卑躬屈膝,來日方長,它將永遠結結巴巴,苟延殘喘,如亞力山大.杜布切克。狂歡完了,接下來是日復一日的恥辱。

  特麗莎向托馬斯解釋了這一切。他知道,這是真的;但他也知道除此之外的另一個原因,亦即她要離開布拉格的真正原因:她以前從未真正感受過快樂。

  那些天裡,她穿行於布技格的街道,拍攝侵略軍的照片,面對種種危險,這算是她一生中的最佳時刻。只有在這樣的時間裡,她才享受了少許幾個歡樂的夜晚,夢中的電視連續劇才得以中斷。俄國人用坦克給她帶來了心理平衡。可現在,狂歡過去了,她重新害怕黑夜,希望逃離黑夜。她已經明白,只有在某些條件下,她才能感到自己的強健和充實。她期望浪跡天涯,到別的地方尋找這一些條件。

  「薩賓娜已經移居瑞士了,你不在意吧?」托馬斯問。

  「日內瓦不是蘇黎世,」特麗莎說,「她在那兒,困難會比在布拉格少得多。」

  一個渴望離開熱土舊地的人是一個不幸的人。因此托馬斯同意了特麗莎移居的要求,就象被告接受了判決。一天,他和特麗莎,還有卡列寧,發現他們已置身於瑞士最大的城市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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