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 上頁 下頁
一、輕與重(4)


  7

  半夜裡,她開始在睡夢中呻吟。托馬斯叫醒她。她看見他的臉,恨恨地說:「走開!走開!」好一陣,她才給他講起自己的夢:他們倆與薩賓娜在一間大屋于裡,房子中間有一張床,象劇院裡的舞臺。托馬斯與薩賓娜做愛,卻命令她站在角落裡。那場景使特麗莎痛苦不堪,極盼望能用肉體之苦來取代心靈之苦。她用針刺入自己的片片指甲,「好痛哩!」她把手緊緊捏成拳頭,似乎真的受了傷。

  他把她拉在懷裡,她身體顫抖了許久許久,才在他懷裡睡著。

  第二天,托馬斯想著這個夢,記起了一樣東西。他打開拍屜取出一捆薩賓娜的來信,很快找到那一段:我想與你在我的畫室裡做愛,那兒象一個圍滿了人群的舞臺,觀眾們不許靠近我們,但他們不得不注視著我們……

  最糟糕的是那封信落有日期,是新近寫的,就在特麗莎搬到這裡來以後沒多久。

  「你搜查過我的信件?」

  她沒有否認:「把我趕走吧!」

  但他沒有把她趕走。她靠著薩賓娜畫室的牆用針刺手指尖的情景,出現在他的眼前。他捧著她的手,撫摸著,帶到唇前吻著,似乎那雙手還在滴血。

  那以後,一切都象在暗暗與他作對,沒有一天她不對他的秘密生活有新的瞭解。開始他全部否定,後來證據太明顯了,他便爭辯,一夫多妻式的生活方式絲毫也沒有使他托馬斯背棄對她的愛。他前後矛盾,先是否認不忠,接著又努力為不忠之舉辯護。

  有一次,他在電話裡剛與一個女人約好時間後道別,隔壁房裡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象牙齒打顫。

  他不知道,她已意外地回家來了,正把什麼藥水往喉管裡倒下去。手抖得厲害,玻璃瓶碰擊著牙齒。

  他沖過去,象要把即將淹死的她救出來。瓶子掉下去,藥濺在地毯上。她死死反抗著,他不得不象對付瘋子般地按住她約一刻鐘之久,再安撫她。

  他知道自己處於無法辯解的境地,這樣做是完全不平等的。

  特麗莎還沒有發現薩賓娜的信以前,有天晚上他們與幾個朋友去酒吧慶賀特麗莎獲得新的工作。她已經在雜誌社裡由暗房技工提升為攝影師。托馬斯很少跳舞,因此他的一位年輕同事便替他陪特麗莎。他們在舞池裡真是絕妙的一對。托馬斯驚訝地看著特麗莎,兩人每一瞬間的動作都極其精確而默契,還發現她比平時漂亮得多。這次跳舞看來是對他的宣告:她的忠誠,她希望滿足他每一欲求的熱烈願望,並不是非屬￿他一個人不可。如果她沒有遇見托馬斯,她隨時都準備響應任何她可能遇見的男人的召喚。他不難把特麗莎與他的年輕同事想像成情人,很容易進入這種傷害自己的想像。他認識到特麗莎的身體完全可以與任何男性身體交合,這想法使他心境糟糕透頂。那天深夜回家後,他向她承認了自己的嫉妒。

  這種荒誕的、僅僅建立在一種假想上的嫉妒,證明他視她的忠誠為彼此交情的必要條件。那麼,他又怎麼能去抱怨她對自己真正的情人有所嫉妒呢?

  8

  這天,她努力去相信托馬斯的話(儘管只是半信半疑),努力使自己和平常一樣快活。可白天平復了的妒意在她的睡夢中卻爆發得更加厲害,而且夢的終結都是慟哭。他只能一聲不吭地把她弄醒。

  她的夢,重現如音樂主題,舞蹈重複動作,或電視連續劇。比如,她一次又一次夢見貓兒跳到她臉上,抓她的面皮。此中的含義我們不難譯解:在捷克土語中,「貓」這個宇就意味著漂亮女人。特麗莎看見女人,不,所有的女人都在威脅自己,她們都是托馬斯潛在的情婦,她害怕她們每個人。

  在另一輪夢裡,她總是被推向死亡。一次,她在死亡的暗夜裡嚇得尖叫起來,被他晚醒,便給他講了這個夢:「有一個很大的室內游泳池,我們有大約二十個人,都是女人,都光著身子,被逼迫著繞池行走。房頂上接著一個籃子,裡面站著個男人,戴了頂寬邊帽子,遮著臉。我可看清了,那就是你。你不停地指手劃腳,沖著我們叫。我們邊走還得邊唱歌,邊唱還得邊下跪。要是有誰跪得不好,你就用手槍朝她射擊。她就會倒在水裡死去。這樣,大家只得唱得更響也笑得更響。你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一發現岔子就開槍。池裡漂滿了死人。我知道我再也沒有力氣下跪了,這一次,你就會向我開槍了!」

  在第三輪夢中,她死了。

  她躺在一個象家具搬運車一般大的靈柩車裡,身邊都是死了的女人。她們人太多,使得車後門都無法關上,幾條腿懸在車外。

  「我沒有死!」特麗莎叫道「我還有感覺!」

  「我們也有。」那些死人笑了。

  她們笑著,使特麗莎想起了一些活人的笑。那些活著的女人過去常常告訴她,她總有一天也會牙齒脫落,卵巢萎縮,臉生皺紋,這是完全正常的,她們早已這樣啦。正是以這種開心的大笑,她們對她說,她死了,千真萬確。

  突然她感到內急,叫道:「你看,我要撤尿了,這證明我沒死!」

  可她們只是又笑開來:「要撤尿也完全正常!」她們說:「好久好久,你還會有這種感覺的。砍掉了手臂的人,也會總覺得手臂還在那裡哩。我們實在已沒有一滴尿了,可總會覺得要撤。」

  特麗莎在床上靠著托馬斯縮成一團:「她們用那種神氣跟我說話,象老朋友,象永遠是我的熟人。一想到永遠和她們呆在一起,我就害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