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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雅羅米爾說他知道得很多,因為姑娘經常談到他。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他才認為這件事十分重要,匆匆忙忙地趕來告訴他們,把他們看作他的同志和同胞。姑娘的兄弟仇恨我們的社會制度。這是多麼不幸!他來自一個下層的貧苦家庭,但因為他曾經給一個資產階級政客當過司機,現在心甘情願成了那些謀叛國的人的工具。是的,他可以完全肯定地這樣說,因為姑娘曾把她兄弟的觀點十分清楚地轉告過他。據她說,他很樂意槍斃共產黨員。人們完全可以想像這種人——他唯一陰謀目標就是破壞社會主義——一旦通過邊境會幹些什麼。

  三個人用簡潔有力的平淡語氣向書記員口授了這一陳述,那位年紀較大的官員告訴雅羅米爾的朋友,趕快去做必要的安排。看門人的兒子沖出去後,這位官員對雅羅米爾的幫助表示感謝。他告訴他,如果全國人民都象他一樣警惕,社會主義祖國就會不可戰勝。他說,他希望他們的見面不會是最後一次。「你一定知道我們的祖國有多少敵人,」這人說,「你長期和大學裡的學生在一起,毫無疑問你認識許多文人。當然,他們大多數都是誠實的人,但他們中也有不少搗亂分子。」

  雅羅米爾欽敬地望著警察的臉。在他看來,這張臉很美,縱橫交織的深深皺紋證明了一個毫不妥協,精力充沛的生活。是的,雅羅米爾也希望他們的見面不會是最後一次。他很高興能盡微力。他知道他的立場是什麼。

  他們握著手,朝對方微笑。

  帶著印在他腦子裡的微笑(一個真正的人的美好、起皺的微笑),雅羅米爾離開了警察總局。他在通往人行道的那段臺階上面停了一會兒。一個晴朗嚴寒的早晨籠罩在城市屋頂的上方。他吸了一口冷空氣,感到自己渾身充滿了活力,差一點要唱起來。

  他首先想徑直回家,坐在他的桌前寫詩。但走了幾步他便停下來;他不想獨自一人。他覺得在過去那一小時內,他的容顏已變得堅強起來,步伐更加堅定,聲音更加果斷。他希望讓人看見他新的化身。他經過大學,對每一個認識的人講話。沒有人談論他看上去與平常有什麼不同,但是太陽仍然在照耀,一首未寫的詩仍然在房頂上翱翔。他回到家,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寫滿了幾張紙,但對寫出的東西並不滿意。

  於是他放下筆,沉緬於白日夢中;他夢見一道神秘的門檻,青年人要想成為成年男人必須跨過這道門檻;他知道這道門檻的名字:它的名字不是愛情,而是責任。要寫有關責任的詩是很難的。這個詞能喚起什麼意象呢?但是雅羅米爾覺得,正是這個嚴厲、刻板的詞可以喚起新的、意想不到的意象。畢竟,他寫的責任與這個詞的舊的含義不同,不是由外部的權力強加的,而是人們為自己創造,自由選擇的責任,這種責任是自願的,體現了人類的勇敢和尊嚴。

  這些想法使雅羅米爾熱情洋溢,它們幫助他勾勒出一幅嶄新的自畫像。他再一次渴望讓人看見這個新的變形,於是匆匆奔向紅頭髮姑娘的住處。又是快六點了,她應該早就回到了家。但她的房東告訴他,她上班還沒有回來。房東說,大約半小時前有兩個男人一直在找她,他也是這樣告訴他們的。

  雅羅米爾要消磨時間,他在紅頭髮姑娘住的那條街上來回漫步。過了一會兒,他注意到有兩個男人似乎也在踱來踱去。他心想他們也許正是房東提到的那兩個人;然後他看見姑娘從街對面走來。他不想讓她看見他,於是他迅速閃進一個黑暗的門洞,瞧著她輕快地走向那幢樓房,消失在裡面。他感到不自在,也不敢動。接著他看見那兩個男人緊跟在她後面。幾分鐘後,他們三個人都出來了;這時他才注意到一輛汽車停放在離大門幾步遠處;那兩個男人和姑娘爬進汽車,然後開走了。

  雅羅米爾明白了,這兩個溫文爾雅的人多半是警察;但除了一種冰冷的恐懼感,他還感到驚奇,他這天早上的行為已經成了一個真正的行動,它使一連串真正的事件調動起來。

  第二天,他匆匆趕到姑娘的房子,以便她剛一下班回來就截住她。但是房東告訴他,自那兩個男人把她帶走以後,這位年輕姑娘還沒有回來。

  他心慌意亂。第二天一早他又去警察總局。看門人的兒子仍然顯得很親熱,熱情地握住他的手,笑語吟吟。當雅羅米爾詢問他的女友為何還沒有回家時,他告訴他不要著急。「你使我們跟蹤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們得把那些病菌擺在放大鏡下面。」他帶著一種暖昧的微笑說。

  雅羅米爾再一次走出警察總局大樓,步入一個晴朗嚴寒的早晨;他再一次吸了一口冷空氣,感到渾身充滿了命運感。然而,有一樣與前一天不同。現在他想到,由於他那個決定性的行為,他已經步入了悲劇的領域。

  是的,當他走下通往大街的那段長長的臺階時,他正是這樣對自己說的:我已經步入了悲劇的領域。他朋友那句笑裡藏刀的話,我們得把那些病菌擺在放大鏡下面,激起了他的想像。他意識到他的女友現在正落在一幫陌生男人的手中,任憑他們擺佈,她正處在危險之中,持續幾天的審訊肯定不是鬧著玩的事。他也回憶起他的朋友跟他講過的有關那位黑頭發猶太人的事,有關他工作中更冷酷無情方面的事。所有這些念頭和想像以一種甜蜜、芬芳和莊嚴的物質充滿了他,以致他覺得自己變得愈來愈大,像是一個有生命的悲哀的紀念碑,大步穿過了街道。

  他心想,現在他終於明白了他兩天前費力寫的那首詩為什麼沒有價值。兩天前他還沒有理解自己的行為。兩天前他還想寫有關責任的詩。可現在一切都很清楚了:責任的莊嚴產生於愛情血淋淋的、劈開的頭!

  雅羅米爾走在街上,被自己的命運弄得很茫然。後來他回到家,發現一封信。特此邀請你下周某某日來見一些我想你會覺得趣味相投的人。信的署名是那位拍片姑娘。

  儘管這個邀請並沒有任何明確的允諾,雅羅米爾仍然感到非常高興,因為它證明了這個漂亮的拍片姑娘並不是一個失去的機會,他們的故事還沒有結束。一個奇特的念頭掠過他的頭腦,這封信在這一天來到,在他第一次完全明白了他悲劇的境遇的這一天,這決不是偶然的巧合;顯然,這一切都有著某種更深沉的意義。他內心充滿一種模糊的、令人鼓舞的感覺,他這兩天所經歷的一切已經終於使他有資格泰然自若地凝視黑頭發拍片姑娘令人眼花繚亂的美麗,懷著男子漢的自信心參加她的聚會。

  他的感覺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好。他的頭腦裡充滿了詩歌,他在桌前坐下。不,愛情和責任不是兩個對立的概念,他對自己說。那是用一種曲解的、舊的方式來看待這個問題。要麼愛情要麼責任,要麼愛情要麼革命,——不,不,沒有這樣的兩難處境。他並不是因為愛情對他無足輕重才使他的女友面臨危險——恰恰相反,他想實現一個人們會比以前更加相愛的世界。是的,事情正是如此。雅羅米爾使他情人的安全遭受危險,正是因為他愛她勝過其他男人愛他們的女人;正是因為他知道,愛情和洋溢著純潔感情的光明的新世界是怎麼一回事。當然,為了未來的世界犧牲一個具體的、充滿生氣的女人(紅頭髮,矯小,健談,有雀斑的臉)是可怕的。這種犧牲,是我們時代唯一真正的悲劇,是值得寫出一首偉大詩歌的!

  他坐在桌前寫作,在房間裡踱步,他覺得他正在創作的這首詩是他所有詩歌中最偉大的一首。

  這是一個心醉神迷的夜晚,比他能夠想像的所有愛情的夜晚還要迷人;這是一個神奇的夜晚,儘管他獨自一人在他童年時代的舊房間裡。瑪曼在隔壁。雅羅米爾已經完全忘記了他一直在生她的氣。事實上,當她敲門問他在幹什麼時,他對她很溫柔地講話。他解釋說他需要安靜和集中精力。「我正在寫我一生中最偉大的詩。」他說。瑪曼笑了(母親的微笑,善於接受、富有同情的微笑),讓他處在安靜中。

  最後他上床睡覺。他突然想到,就在此時此刻,他的女友肯定正被一群男人圍住——警察,審訊員,看守。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處置她。觀看她換上囚衣,透過單人牢房的窗子窺視她坐在桶上小便。

  實際上,他並不真的相信這些極端可能性的真實(他們多半只是錄下她的口供,然後就會放她走)。但是幻想卻不能控制住;他一次又一次地想像她坐在單人牢房裡,由一個陌生男人看守著,審訊員脫掉她的衣服。有件事使他困惑:這些幻想竟然沒有激起絲毫的忌妒!

  你必須屬￿我,如果我想要,你就得死在刑架上,濟慈的叫聲穿過了多少歲月在迴響。為什麼雅羅米爾應該忌妒呢?紅頭髮姑娘現在比以前更加屬￿他:她的命運是他的創造;當她朝桶裡小便時,正是他的眼睛在瞧著她;當看守粗暴地對待她時,正是他的手在撫摸她;她是他的犧牲品,他的創造品;她是他的,他的,整個屬￿他的!

  雅羅米爾不再忌妒,這個晚上,他象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沉沉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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