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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不,雅羅米爾猜不出來。(此時,他的憤怒正在慢慢落到好奇心後面。)

  終於姑娘向他吐露了秘密。她的兄弟已決定離開這個國家,秘密地,非法地;他預期後天通過邊境。

  什麼?她的兄弟想背叛我們年輕的社會主義共和國?背叛革命?她的兄弟想當一個移民?難道他不知道他在幹什麼?難道他不知道所有的移民都自動成了外國間諜機關的雇員,企圖暗中破壞我們的國家?

  姑娘點頭表示贊同。直覺使她確信,雅羅米爾可能寧肯原諒她兄弟的叛國,也不會原諒她十五分鐘的遲到。這就是她不停地點頭的原因。她贊同雅羅米爾所說的一切,她說。

  「你贊同我有什麼用?你應該勸他放棄這個!你應該阻止他!」

  是的,她曾極力勸他放棄這個決定。為了使他改變主意她已盡了一切努力。這就是她來遲的原因。也許雅羅米爾現在會理解她為什麼來遲了。也許雅羅米爾現在會原諒她了。

  雅羅米爾的確原諒了她的遲到。但他告訴她,他不能原諒她兄弟的背叛。「你兄弟站在街壘的另一邊。所以他是我個人的敵人。假如一場戰爭爆發,你兄弟會向我射擊,我也會向他射擊。你明白嗎?」

  「是的,我明白。」紅頭髮姑娘回答,她向雅羅米爾保證,她堅決站在他這一邊,決不忠於別人。

  「你怎麼能這樣說?如果你真的站在我一邊,你就決不會讓他離開這個國家!」

  「我能做什麼呢?我又沒有強壯到能把他拉回來!」

  「你應該立即通知我。我會知道該怎麼辦。但是,你卻對我撒謊!編造一個你女朋友的故事!他想要愚弄我。現在你竟有臉皮說你站在我一邊!」

  她發誓她站在他一邊,在任何情況下,她都會對他忠實。

  「如果你真是這樣,你就會去叫警察!」

  「你是什麼意思,警察?你肯定不會認為我會把我的親兄弟交給警察吧!這是不可能的!」

  雅羅米爾不能容忍任何反對。「不可能?如果你不馬上去叫警察,我去!」

  姑娘重又說,兄弟就是兄弟,她簡直不能想像向警察告發他。

  「那麼,一個兄弟對你來說比我更重要羅?」

  當然不。但是這與向警察告發他完全是兩碼事。

  「愛情意味著要麼得到一切,要麼全無。愛情是完整的,否則它就不存在。我在這裡,他在另一邊。你必須站在我這邊,而不是站在中間。如果你同我在一起;你就得想我所想,做我所做。革命的命運和我的命運是完全一致的。誰反對革命就是反對我。如果我的敵人不是你的敵人,那麼你就是我的敵人!」

  不,不,她不是他的敵人;她願意在所有事情上與他同心同德。她完全明白愛情意味著要麼一切,要麼全無。

  「說得對。愛情意味著要麼一切,要麼全無。與愛情相比,其它一切都黯然失色,其它一切都會漸漸消失。」

  是的,她完全贊同,這也正是她的感受。

  「這是對真正愛情的最好考驗——真正的愛情完全不理會別人的看法。但你總是聽別人的,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顧慮,並用這些顧慮來打我的頭。」

  她根本不想打他的頭,一點也不。但是她害怕傷害她兄弟,極大的傷害,她擔心他可能遭到很重的懲罰。

  「如果他遭到懲罰怎麼辦呢?假設他遭到很重的懲罰——這也是公平合理的代價。或者你也許怕他呢?你怕離開他?他怕離開你的家庭?你想一輩子都留在他們身邊?你根本不知道我是多麼恨你的冷淡,你的半心半意,你的毫無能力的愛!」

  不,這不是事實,她愛他,也知道怎樣愛。

  「是的,說得對,」他嘲諷地大笑。「你也知道怎樣愛!問題在於你就是不知道怎樣愛!你根本不懂得怎樣愛!」

  她說,這不是事實。

  「沒有我你能活下去嗎?」

  她發誓說她不能。

  「如果我死了,你能繼續活下去嗎?」

  不,不,不。

  「如果我離開你,你能繼續活下去嗎?」

  不,不,她搖頭。

  他還能問什麼呢?他的憤怒消退了,但興奮仍然還在。死亡突然出現在面前,甜蜜的,賞心的死亡,如果離別發生,他們已相互發誓去死。他用激動得發抖的聲音說,「沒有你我也不能活下去。」她重申,沒有他她就不能活下去,他們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又一應,直到他們漂浮在一朵模糊欲望的雲上;他們互相寬衣解帶,作起愛來。他撫摸她面頰,感到濕漉漉的。太美了,以前他從沒有遇到過這種事——一個女人因為愛他而哭。對他來說,眼淚就象一劑神奇的靈丹妙藥,給人的狀況帶來解救和超越。眼淚消解了一切肉體的局限,造成了與無窮的結合;雅羅米爾被姑娘淚濕的臉所感動,意識到他自己也在啜泣;他們交歡,他們的臉和身軀都濕透了,他們溶化在一起,他們的氣息和液體象兩條河流匯在一起,他們哭泣、作愛,超脫於這個世界之外,象一片湖離開了大地,朝著天空漂流。

  後來,他們平靜地靠在一起休息,繼續撫摸對方的臉;姑娘的紅褐色頭髮糾結成一縷縷可笑的發束,她的臉虛胖,發紅;她很難看,雅羅米爾想起了他的詩,那首詩描寫他怎樣渴望吸收他的戀人,甚至怎樣渴望她的醜陋,她的糾結紛亂的紅頭髮,她生有斑點的皮膚,以及那些玷污了她肉體的舊情人;他撫摸她;鍾愛地欣賞她可憐的醜陋。他發誓他愛她,她也同樣信誓旦旦。

  由於他不想放過這一絕對完美的時刻,這以一死相誓的令人陶醉的時刻,他再次說,「沒有你我真的不能活下去。絕對不能。」

  「是的,如果我失去你,我也會感到特別孤單。這太可怕了。」

  他變得僵硬了。「你是說,你可能想像沒有我你照樣會活下去的情景嗎?」

  姑娘似乎沒有注意到這個暗藏的陷阱。「我會非常傷心的。」

  「但是你能夠照樣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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