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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雅羅米爾一直在打算反抗;他想告訴她們,她們的影片是一個陳腐的劣品;他高雅的情趣遭到了蹂躪;也許他可以小鬧一場,至少可以跑掉,就象他曾經同母親及母親的朋友一起坐船遊覽時逃掉一樣,但這一次他不能逃走。他被拍片姑娘的黑眼睛俘虜了,害怕第二次失去她。

  她們讓他在一塊大鵝卵石前擺好姿勢,要他背誦他最喜愛的詩歌。瑪曼激動萬分。有多久了!很久很久以前,就在這塊地方,她曾與一個年輕的工程師作愛;就在這裡;她的兒子此刻正在隱隱出現,仿佛象一個蘑菇從地裡冒出來。(啊,是的,仿佛在父母把他們的種子撒下的地方,孩子們就象蘑菇一樣冒出來!)這個奇異、美麗、不可思議的蘑菇形象使瑪曼心醉神迷,她用顫抖的聲音講起她曾渴望死於火中。

  雅羅米爾感覺到他的朗誦糟透了,他無可奈何。他提醒自己他決不是那麼容易怯場的,他曾對警察聽眾朗誦過同一首詩,而且朗誦得很流利,很成功。但是這次話語卡在他的喉嚨裡了;站在一處可笑的地方的一塊可笑的岩石前,隨時擔心被一些牽著狗散步的過路人注視(他母親在二十年前也感到過同樣的不安),他不能把精力集中在他的詩歌上,朗誦得笨拙而不自然。

  她們強迫他一遍又一遍地反復朗誦他的詩歌,但最後她們放棄了。「甚至當他上大學時,他就害怕每次考試。他經常都是那樣恐慌,我簡直是不得不把他趕到學校去。」

  拍片姑娘說,他們也許可以用一個演員的聲音來配音。她要求雅羅米爾再次站在岩石前面,蠕動他的嘴唇,仿佛他在朗誦。

  他照辦了。

  「我的天哪!」她不耐煩地叫道。「你得象正在講話那樣蠕動你的嘴,不要象剛才那樣!演員的聲音必須同你嘴唇的蠕動吻合。」

  於是雅羅米爾站在岩石前面,不斷地張開和閉上他的嘴,攝影機終於開始嗡嗡地響了起來。

  兩天前他還只穿著一件薄外套面對著攝影機;現在他卻得戴上圍巾,帽子,穿上冬天的大衣了;落了雪。他應該六點鐘在紅頭髮姑娘的房子前與她見面,但已經過了一刻鐘,還沒有她的影子。

  幾分鐘的等待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悲劇,雅羅米爾在前幾天經受了那樣多的恥辱,他已經達到了忍耐的極限;他不得不在一條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踱來踱去,街上的行人都能清楚地看出,他正在等某個並不急著要見他的人,這樣他的恥辱便盡人皆知了。

  他怕看手錶,這種富有意味的動作將在眾目睽睽下證明他是一個徒勞等待的戀人;他把大衣袖子輕輕地拉上去,把袖子邊緣卷到錶帶下,這樣他就可以不引人注意地時時覷視手錶;當他看到分針已經過了二十分,他變得怒不可遏;為什麼他總是要設法早到幾分鐘,而那位愚笨、難看的人從來不能準時?

  終於她出現了,遇到的是雅羅米爾板著的臉。他們走到她的房間,坐下來,姑娘竭力為自己辯白:她一直跟一位女朋友在一起。這是她可能說出的最糟的解釋。實際上,當然也許沒有什麼解釋能使雅羅米爾平靜下來的,尤其是他一直在等待是由於某個不打緊的女朋友——這一微不足道的實質。他對紅頭髮姑娘說,他很抱歉她因為他的緣故不得不中斷與一位女朋友的重要討論,他建議她馬上轉身回去。

  姑娘發現雅羅米爾的心緒十分煩亂。她說,與她女朋友的會面的確很急迫:那位女朋友要跟她的未婚夫斷絕關係,她非常抑鬱,因此紅頭髮姑娘不忍離開她,直到她的情緒好了一點。

  雅羅米爾說,擦乾她女朋友的眼淚太高尚了,他希望她的女朋友會報答她,既然雅羅米爾打算結束他們之間的整個關係。正是這樣。他準備斷絕關係,因為如果有誰把一個愚蠢女朋友的愚蠢眼淚看得比他重要,他就拒絕與這個人有任何關係。

  紅頭髮姑娘發覺事情正在變得愈來愈糟;她說,她非常抱歉,她請求他原諒。

  但是,這一切都沒有減輕他那受辱的自尊心貪得無厭的要求;他宣佈她的道歉一點也沒有改變他的信念,紅頭髮姑娘所說的愛情根本不是愛情;也許他認為他把一樁明顯的小事過分誇大了;但正是這些芝麻小事暴露了她對他的真實態度;無法忍受的漠不關心,滿不在乎的淡然態度,嗨,她對待他就象對待她的一位女朋友,商店的一位顧客,街上的一個行人!請她決不要再說她愛他!她的愛只是對愛情的可憐的模仿!

  姑娘意識到事情已經變得糟透了。她試圖用親吻來突破雅羅米爾的仇恨和悲哀;他用幾乎粗暴的動作把她推開;她跪下來,把她的頭壓在他的腹部上;雅羅米爾動搖了,但隨即就把她扶起來,冷冷地要她別再觸碰他。

  仇恨象酒一樣湧上他的腦際;這是一種心醉神迷的感覺。使得這種感覺更加令人陶醉的是它從姑娘身上反彈回來傷害和懲罰他的那種方式;這是一種自我折磨的仇恨,雅羅米爾完全清楚,把紅頭髮姑娘趕走,他將失去他擁有的唯一女人;他感覺到他的憤怒是不正當的,他是不公平的;但正是因為這些原因,他變得越發殘忍,因為吸引他的是深淵:孤獨的深淵,自我譴責的深淵。他知道如果沒有姑娘他就會感到不幸(他將孤零零一個人),會對自己不滿意(因為明知他冤枉了她),但所有這些認識都無力抵禦那憤怒的美妙陶醉。他告訴她,他剛才說的話永遠適用;她的手決不准再觸摸他。

  姑娘以前遇到過雅羅米爾的憤怒和忌妒,但這次她從他的聲音裡覺察出一種狂怒的決心。她明白為了滿足他那莫名其妙的憤怒,雅羅米爾什麼事都可能幹出來。幾乎在最後一刻,在深淵的邊緣,她說,「別生我的氣,我求求你!不要生氣。我對你撒了謊。我根本沒有同一個女朋友在一起。」

  這使他吃了一驚。「那麼你在哪裡?」

  「你會對我發狂的,你不喜歡他,但我沒有辦法——我必須得去看他。」

  「你說的是誰?」

  「我去看望我的兄弟。簡,就是在我這兒住過的那位。」

  他勃然大怒。「為什麼你總是這樣關心你的兄弟?」

  「別生氣,他對我一點也不重要。同你相比,他一點也不重要。但是你必須得理解——他仍然是我的兄弟,我們在一起度過了十五年多。他要走了。要很長時間。我得去跟他告別。」

  雅羅米爾對這種多愁善感的告別很反感。「你的兄弟能到哪裡去,竟值得你拋棄一切?他要出差旅行幾周嗎?或者他要到鄉下去度週末?」

  不,既不是出差旅行,也不是在鄉下度週末,而是嚴重得多的事,但她不能告訴雅羅米爾,因為他會非常生氣。

  「這就是你所說的愛情?對我隱瞞事情?對我保密?」

  是的,她完全明白,愛情意味著彼此毫無隱瞞。但他必須極力理解。她嚇壞了,她簡直嚇得要死……

  「嚇什麼?你兄弟能到哪裡去,竟使得你害怕對我講?」

  「你不能猜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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