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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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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電影攝製者一直在盯著雅羅米爾,她的面前正跪著白髮蒼蒼的詩人,她的手成了他熱烈讚美的受害者。雅羅米爾很快便意識到姑娘的關注,他心花怒放,也回望著她。多麼美妙的一個矩形!老詩人凝視著姑娘,編輯凝視著雅羅米爾,雅羅米爾和姑娘互相凝視。 這種視線幾何形只有一次被打亂了,只有短暫的片刻。編輯挽著雅羅米爾的胳膊,把他引到鄰接房間的陽臺上,然後請求他和他一道從欄杆上往下面院子排尿。雅羅米爾愉快地服從了,因為他極想要編輯記住自己的諾言,出版一本他的詩集。 當他倆從陽臺上回來時,老詩人從地上站起來說,該走了。他看得很清楚,他說,他不是姑娘渴望的人。他要求編輯(他遠不如老詩人觀察敏銳,考慮周到)讓這對年輕人單獨留下。因為這正是這對年輕人所希望和應得的。正如老詩人所解釋的——他們是這個晚上的王子和公主。 當編輯終於也明白了這個形勢,準備離開時,老詩人已經挽著他的胳膊,正把他往門口拉。雅羅米爾明白自己馬上就要與姑娘單獨相處,她正坐在一把大扶手椅裡,交叉著腿,彎曲的黑髮披在肩上,眼睛直盯著他…… 兩個人即將成為情人的故事是永恆的,它幾乎使我們忘記了歷史。敘述這樣的愛情故事是多麼叫人愉快!忘記浸蝕我們短暫生命的那個怪物(就象水泥逐漸浸蝕會使紀念碑倒塌一樣)是多麼叫人快活。忘記歷史是多麼叫人快樂! 但是歷史在敲門,要進入我們的故事。它的到來不是身著秘密警察的裝束,也不是身著一場突然革命的裝束。歷史的進場不會總是富有戲劇性的,它常常象污濁的洗碗水一樣滲人日常生活。在我們的故事裡,歷史的入場是身著內褲的裝束。 在我們所描述的那個時代,高雅在雅羅米爾的國家被視為一種政治罪行。那時穿的衣服糟透了(戰爭剛結束,一切東西都還短缺)。尤其是高雅的內褲,在那個陰鬱的年代幾乎被看成是應該受到嚴厲懲罰的一種奢侈品!男人們被當時出售的那種難看的內褲搞得煩惱不安(短褲特別寬大,一直到膝部,在腹部上方留了一個可笑的楔形開口),他們求助於主要為運動和健身穿的亞麻運動褲,稱為「訓練短褲」或「教練員」。於是,那個時代目睹了波希米亞所有男人裝束得象足球隊員一樣,爬上他們妻子和情人床上的這一奇觀。那時候的臥室就象一個運動場,但是從服裝的美觀來看,這並不算太糟:「教練員」具有一種運動員似的輕巧靈便,而且穿起來顏色鮮豔——藍色,綠色,紅色,黃色。 雅羅米爾一般不大注意他的衣著,因為有他母親為他操心。她挑選他的衣服和內衣褲,她確保他的內衣褲足夠暖和不致使他感冒;她對雅羅米爾有多少套內衣褲了若指掌;只要朝衣櫥望一眼就能說出雅羅米爾那天穿的是哪一套。如果她發現衣櫥裡平常穿的內衣褲一件也沒少,她就會生氣。她不喜歡雅羅米爾穿「教練員」,因為她認為這種短褲不是合適的內褲,只有在運動時才該穿。要是雅羅米爾反對說,標準的內褲很難看,她就會用幾乎掩飾不住的憤怒回答,沒有人會看見它穿在他身上。因此每當雅羅米爾去看望紅頭髮姑娘時,他總是從衣櫥裡取出一條內褲,把它藏在他的寫字臺裡,悄悄地穿上色彩鮮豔的「教練員」。 然而,這一次,他一點也不知道這個晚上會帶來什麼,他穿了一條可怕的內褲,寬大,破舊,灰暗! 你也許認為這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難題,他可以輕易地關掉燈,這樣姑娘就看不到他的內褲了,但是,一盞罩著粉紅色燈罩的小燈正把多情的光投遍房間,急切地等待著為這兩個情人照亮通向共同狂歡的路;雅羅米爾不能想像要姑娘把燈關上。 或者你也許想到,他可能把那條難看的內褲和褲子一起脫掉。但雅羅米爾決不會想到這個主意,因為他以前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突然一下子把衣服脫光使他害怕。他總是逐漸地脫衣服;他與紅頭髮姑娘在一起時,總是穿著短褲和她作愛,直到最後一刻,才趁著興奮把它脫掉。 因此,他恐懼地站在那裡,面對著那雙黑黑的大眼睛,宣佈說他也該離開了。 老詩人極為生氣。他告訴雅羅米爾,決不能侮慢一個女人,然後他悄聲地對他描繪了等待著的快樂。但是,老詩人的話似乎只是加強了掩藏在他褲子裡面的醜陋。在那對美麗眼睛的注視下,雅羅米爾的心在作痛,他朝門口退去。 一到街上,他就悲哀、後悔不已;他無法把這位漂亮姑娘的形象從腦子裡趕走。白髮蒼蒼的詩人(他們在一個電車站向編輯道了晚安,這會兒正一道穿過黑暗的街道)在不斷地用責備來折磨他,他不僅讓人掃興,而且有失男子風度。 雅羅米爾反駁說,他根本沒打算要侮慢那位年輕女士,但是他愛他自己的女友,她也同樣熱烈地愛著他。 你真死心眼,老詩人說。說到底,你是一位詩人,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同另一個女人作愛不會損害你的女友。生命是短促的,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聽見這些話真叫人難受。雅羅米爾回答說,在他看來,我們傾注了一切的一個專一崇高的愛情比一千次卑微的風流韻事都有價值得多;他的一個女友包容了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他的女友如此迷人;如此說不盡的可愛,以致對他來說,與這樣一個女孩經歷一千次意料不到的冒險,也要比唐璜與一千零一個姑娘經歷的冒險容易得多。 老詩人站住了;雅羅米爾的話顯然感動了他。「也許你是對的,」他說,「可我已經老了,屬一個舊世界的人。我必須承認,儘管我結過婚,我還是很樂意同那個女人待在一起。」 當雅羅米爾繼續詳細闡述他對一夫一妻制愛情的優越性看法時,老詩人垂著頭。「也許你是對的,我的朋友。實際上我知道你是對的。難道我不是也夢想過一個崇高的的愛情嗎?一個專一而崇高的愛情嗎?一個象宇宙一樣無窮無際的愛情嗎?但是我錯過了機會;親愛的朋友,因為那個舊世界,那個被金錢和娼妓玷污的舊世界,不是為了愛情而建立的。」 他們兩人都有點陶醉了。老詩人摟住年輕詩人的肩膀。他們站在馬路中間。老詩人舉起手臂。「讓舊世界滅亡吧!愛情萬歲!」 雅羅米爾覺得這個姿勢優美動人,豪放不羈,富有詩意。他們兩人朝著布拉格黑暗的深處長久地、熱情地大喊:「讓舊世界滅亡!愛情的崇高萬歲!」 白髮蒼蒼的詩人突然在雅羅米爾面前跪下,親吻他的手。「我的朋友,我讚揚你的青春?我的年紀讚揚你的青春,因為只有青年人才能拯救這個世界!」他沉默了片刻;然後他用光著的頭去觸雅羅米爾的膝蓋,用一種憂鬱的語調補充說,「我讚揚你的崇高愛情。」 他們終於分手了,雅羅米爾很快就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他的房間。他眼前浮現出一位美麗的、遭到拒絕的女人形象。在一陣自我懲罰的衝動驅使下,他站在鏡子前審視自己。他脫掉褲子,以便看到他穿著那條難看、破舊的內褲。他懷著強烈的厭惡,繼續對著他那荒唐可笑的醜態看了很久很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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