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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接著是一陣令人難堪的靜默。剛才,雅羅米爾還不知道怎樣回答那位同行的反對意見,現在輪到他的同行一下子語塞了,於是就會產生這樣的印象(一個無法接受的印象):在昨天和今天之間沒有真正的區別,新世界實際上是一個幻覺。事實上,那位中年婦女就又站了起來,帶著急切的微笑大聲說,「我們在等待,同志們。告訴我們——今天的愛情同過去的愛情有什麼區別?」

  在這關鍵時刻,當每個人都倉皇失措時,那位有條木腿的男人插了進來。他一直在仔細地聽著辯論,但明顯表露出不耐煩。現在他費力地站起來,讓自己靠在椅子上直立著。「同志們,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他說,同排的人開始對他嚷道,這沒有必要,因為他們都非常熟悉他。「我不是向你們自我介紹,而是向詩人同志們,我們的客人。」他反駁說。由於他明白單單介紹他的名字對詩人們來說意義不大,於是他開始簡略地敘述他的生世。他在這個地方工作了近三十年;還在科克瓦拉⑤先生的時期他就被雇用在這裡了,那位工廠主把這座別墅作為消夏之居。整個大戰期間他一直都在這裡,蓋世太保逮捕了科克瓦拉先生以後,把這幢房子接管過來作為娛樂中心。戰後這座別墅曾交給天主教徒,現在它屬警察所有。「但是就我看到的一切來說,沒有任何政府象共產黨那樣關心我們勞動人民。」儘管如此,今天的一切也還不是盡如人意。「在科克瓦拉的時期,在蓋世太保時期,在天主教徒時期,公共汽車站總是在別墅對面。」那是多麼方便。他只需跨出門就到了公共汽車站。突然之間,沒有任何理由,他們就把車站移到離此兩條街段的地方。他對他能想到的所有政府部門和機關提出了抗議。沒有用。他用拐杖搗著地板:「這座別墅現在應該屬￿勞動人民!因此請你們告訴我,為什麼象我這樣的一個勞動者卻不得不走兩條街去趕公共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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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⑤科克瓦拉:斯洛伐克民主黨人,1948年曾任副總理。

  坐在前排的人回答說(半是不耐煩,半是逗趣),他們已經給他解釋過一百次,公共汽車現在要停在那個新建的工廠前面。

  那位木腿男人回答,這些他都知道,但是他建議在兩個地點都設車站。

  同一排的人說,公共汽車在兩條街段之內停兩站,這真是廢話。

  「廢話」這個詞觸怒了木腿男人。他說,沒有人有權對他這樣說話。他用拐杖敲著地板,臉氣得通紅。不管怎樣,在兩條街段的距離之間不能修兩個車站,這不是事實。他在其它交通路線上看見過有這樣的車站。

  一位組織者站起來,逐字複述(顯然他過去已經這樣做過多少次了)捷克斯洛伐克汽車運輸部門的決議:特別禁止、公共汽車站之間近於指定的最短距離。

  那位木腿男人指出,他曾提過一個折中的解決辦法。為什麼不把停車站設在別墅和新廠之間呢?

  這只會使工人和警察都不方便,他們回答。

  這場爭論已經進行了二十分鐘,詩人們徒勞地想加入進去。對面的那排人沉浸在他們非常熟悉的話題中;沒有給詩人們一個講話的機會。只有當木腿男人厭倦了他那些同事的反對,悶悶不樂地坐在椅子上後,這場爭論才告結束。在接下來的靜默中,從隔壁傳來的舞曲聲響徹了大廳。

  沒有人想說點什麼。一個警官站起來,感謝詩人們的訪問和有趣的討論。白髮如銀的詩人代表來賓講話,他說,這場討論對詩人們來說比對聽眾更有收益(這是常有之事),要感謝有這個機會的應該是詩人們。

  在隔壁房間,一個歌手唱起了流行曲調;對面那排人聚在木腿男人身邊平息他的惱怒,詩人們發現他們自己被冷在一邊。過了一會兒,看門人的兒子和那兩位組織者才走近他們,把他們帶上公共汽車。

  那位漂亮的電影攝製專業的學生同詩人們一道回去。當汽車穿過黑夜,飛快地駛向布拉格時,詩人們圍在她身邊,每個人都想引起她的注意。由於機運不好,雅羅米爾發現自己坐得離姑娘太遠,不能加入這場娛樂。他想起了他的紅頭髮姑娘,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她是多麼不可救藥的難看。

  汽車在布拉格中心停了下來,一些詩人決定順道去造訪一家酒店。雅羅米爾和那位漂亮的電影攝製者也跟了去。他們圍著一張大桌子坐著,聊天,飲酒,然後姑娘提議他們到她的住處去。到這時只剩下幾個人:雅羅米爾,白髮銀絲的詩人,以及出版社的編輯。他們舒適地坐在一間漂亮的房間裡,這間屋子在一幢現代別墅的二樓,姑娘正要把它轉租出去。他們一邊聊天一邊喝酒。

  老詩人以一種無人能比的熱情專注在姑娘身上。他坐在她身旁,讚揚她的美,給她背誦詩,即興創作讚美她的迷人的詩歌,不時單腿跪在她面前;抓住她的雙手。那位編輯對雅羅米爾差不多也是同樣大獻殷勤。他沒有讚揚他的美,但卻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你是一名詩人,你是一名詩人!(讓我們注意,如果一位詩人稱呼另一個人為詩人,這與一位工程師稱呼另一個人為工程師,或一個農民稱呼另一個人為農民完全是兩碼事。一個農民僅僅是一個務農的人。一個詩人卻不僅僅是一個寫詩的人,而是一個被上帝選出來寫詩的人。只有一個詩人才能夠在一個同行詩人身上發現這種恩典的特徵。讓我們回憶一下蘭波的信:所有詩人都是兄弟。只有一個兄弟才能發現家族的秘密徽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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