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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因此詩人們非常熟悉聽眾們提出的問題;他們知道這些問題會按照統計法的絕對規律反復地重現。他們知道有人一定會問:同志,你最初是怎樣開始寫作的?他們知道還有人會問:你寫第一首詩時多大?他們知道有人肯定會詢問:你最喜愛的作家是誰?聽眾中間也肯定會有人為了顯示自己熟悉馬克思主義而提出這樣的問題:同志,你怎樣理解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他們知道除了提問,聽眾還會勸誡他們寫更多這方面的詩,關於(1)出席討論會的人的職業。(2)青春,(3)資本主義制度下生活的罪惡。(4)愛情。

  最初片刻的沉默不是由於缺乏經驗造成的;相反,正是由於詩人們過分按照常規及職業態度行事而引起的。在某種程度上,也許也應該怪罪於配合不好,因為這群詩人以前從來沒有在一起過,他們沒有預先商定的開球方式、最後,那位白髮如銀的詩人打破了沉默,他講得很漂亮,令人鼓舞,十分鐘的即興演說之後,他邀請這排聽眾隨便提他們想到的任何問題。既然詩人們對這場比賽已熱心起來,於是他們顯示出口才,自動配合得天衣無縫。他們讓每個詩人都適當地表演一番,巧妙地互相讚揚,時而嚴肅地回答,時而詼諧地講一些軼事。所有基本的標準問題都恰當地提了出來,也都恰當地給予了標準回答。(誰不會被那位白髮詩人對於何時及怎麼寫第一首詩的回答所迷住呢?他解釋說要不是為了他的貓米基,他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名詩人,因為正是她激勵他在五歲時創作了第一首詩。他開始背誦這首詩,由於對面那排人不知道是不是該把它當真,他開始格格地笑起來,結果所有的人——詩人們和提問者——全都盡情地大笑起來。)

  預料中的勸誡也出現了。正是雅羅米爾的老同學首先站起來,發表了一番嚴肅的言論。是的,詩歌晚會精彩極了,所有的詩人都是第一流的。但是,是否有人注意到,儘管事實上呈獻了三十三首詩(假定每個詩人平均三首詩),但卻沒有一首詩提到國家安全力量,哪怕是間接的?有誰能真正地堅持認為,在我們的生活中,人民警察沒有起到一個至少值得我們注意和尊敬的三十三分之一的作用呢?

  接著,那位中年婦女站了起來。她說她完全贊同雅羅米爾的老同學剛才表達的意見,但她還有一個完全不同的問題:為什麼近來很少有人寫愛情?從提問者的隊伍裡傳來一陣壓低的笑聲。這位婦女繼續說:畢竟,在社會主義制度下人們也要相愛,他們會喜歡一些描寫愛情的詩。

  白髮如銀的詩人站起來,鞠了鞠躬,然後說,這位女士完全正確。一個社會主義者為什麼應以愛情為恥?愛情有什麼過錯?我是一個老人,他說,但我不怕承認,當看見女人穿著單薄的夏裝,顯示出她們年輕迷人的身軀時,我總是情不自禁地要轉過頭去。提問者的隊伍懷著共謀犯罪的同情竊笑起來。老詩人繼續說:我應該為這些年輕美麗的女人獻上些什麼呢?我應該給她們一把系著紅緞帶的鐵錘嗎?或者當我來表示我的敬意時,我應該帶一把鐮刀來插在她們的花瓶裡嗎?不,我獻給她們玫瑰花;愛情詩就象我們獻給可愛女人的玫瑰花。

  是的,說得對,那位婦女急切地表示贊同。老詩人受到這一反響的鼓勵,從他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束手稿,朗誦了一首很長的愛情詩。

  是的,是的,這太美了,那位婦女激動地說。但這時,一位一直在充當這次晚會組織者的警官站起來說,這些詩行的確很優美,但即使是一首愛情詩也應該讓人們能分清,它是不是一個社會主義詩人寫的。

  但是,社會主義愛情詩同其它愛情詩怎麼能有區別呢?那位婦女問,她仍然著迷于老詩人憂鬱地低下的白髮蒼蒼的頭,著迷於他的詩歌。

  當其他人發言時,雅羅米爾保持著沉默,但他知道他一定要講話,他覺得他的時刻終於到了。畢竟,很早以前,遠在他拜訪那位畫家,聚精會神地聽他講述新藝術和新世界的那些日子,他就思考過這個問題。

  啊,又是畫家,從雅羅米爾嘴裡發出的又是畫家的聲音和話語!

  他說了些什麼?在舊的資產階級社會,愛情被金錢、社會地位以及種種偏見所嚴重變形,它永遠不可能成其為自身,它始終只是真正愛情的一個影子。只有在新時代,掃除了金錢的力量和偏見的影響,才能使人成為完整的人,恢復了愛情的光輝。社會主義的愛情詩就是這一偉大的、解放的情感的聲音。

  雅羅米爾對自己的雄辯感到滿意,並注意到一對平靜的黑眼睛在疑視他。他覺得,「真正愛情」和「解放的情感」這些詞從他嘴裡流出來,就象勇敢的船隻駛進那對黑色大眼睛的港灣。

  但當他講完後,一個詩人譏諷地微笑說,「你真的認為你詩中的情感比亨利希·海涅詩中的情感還要多嗎?維克多·雨果的愛情對你來說似乎太卑賤了嗎?你是否想告訴我們,一個象聶魯達④這樣人的愛情由於金錢和偏見而變成了畸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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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④聶魯達:(1834-1891),捷克十九世紀偉大詩人。

  出乎意料的一擊。雅羅米爾不知所對;他臉紅了,那對黑眼睛目睹了他的恥辱。

  那位中年婦女對雅羅米爾同伴的嘲弄攻擊感到很高興,她說:「同志們,你們為什麼要干預愛情?愛情永遠都是一樣的,謝天謝地。」

  那位組織者回答:「噢,不,同志,你錯了!」

  「不,我說的不完全是這個意思,」那位詩人迅速插話,「但是,舊日愛情詩和現代愛情詩之間的區別並不在於情感的力量和真實。」

  「那麼,區別在哪裡?」中年婦女問。

  「在這裡:從前,愛情——甚至最祟高的愛情——總是對令人厭倦的社會生活的一種逃避。但今天,人們的愛情卻與我們的社會責任,我們的工作,我們整體的鬥爭緊密地聯繫在一起。這就是現代愛情詩新的優越所在。」

  對面那排人表示贊同這個系統的闡述,然而,雅羅米爾突然輕蔑地大笑起來:「這種優越,我親愛的朋友,一點也不新。過去的偉大作家難道沒有把愛情與社會鬥爭聯繫起來嗎?雪萊著名詩中的戀人都是在生死攸關的時刻共同獻出了生命的革命者。這就是你所說的愛情脫離了社會生活的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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