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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看門人的兒子用單調低沉的語調背完了這首詩。然後他說,這一年他一直都在希拉格郊區別墅的一所專門學校學習,學校偶爾也邀請一些有趣的人來給警察學生講話。「我們正打算在某個星期天邀請一些詩人來參加一次專門的詩歌晚會。」

  他們又要了一次啤酒,雅羅米爾說,「這個主意真妙,讓警察來安排一次詩歌晚會。」

  「警察為什麼不可以?這有什麼不好?」

  「完全沒有,」雅羅米爾回答,「恰恰相反,警察和詩歌,詩歌和警察。也許這兩者比人們想像得還要更加緊密。」

  「肯定,為什麼不?」看門人的兒子說,並表示他很樂意看到雅羅米爾也在被邀請的詩人中間。

  雅羅米爾開始有點躊躇,但最後還是愉快地同意了。如果文學不願向他伸出虛弱、蒼白的手,現在生活本身的結實、粗糙的手卻緊緊握住了他。

  讓我們把雅羅米爾的畫像再留在我們面前一會兒。他正坐在看門人兒子的桌子對面,手中拿著一杯啤酒。在他身後,遙遠的地方,是他童年時代封閉的世界;在他面前,以過去一位同學為化身,是行動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他既害怕這個世界,又拼命想進入這個世界。

  這是不成熟的基本境遇。抒情態度是對付這種境遇的一種方法:從童年時代的安全圍牆中被放逐的人渴望踏進世界,但是因為他害怕它,他就構築了一個人工的、替代的詩歌世界。讓他的詩繞著他運行,象行星繞著太陽一樣。他成為一個小小宇宙的中心,在那裡沒有不相容的東西,在那裡他感到象在母腹裡的嬰兒一樣自由自在,因為一切都是由他自己心靈裡的熟悉材料建構出來的。這裡,他可以獲得在「外面」很難獲得的一切。伊希·沃爾克,一位羞怯的青年學生,可以帶領革命群眾走向街壘;這裡,用殘酷的詩,純潔的阿瑟·蘭波代別人鞭打他的「小情婦」。但是,那些革命群眾和那些情婦並不是由一個敵意的、不相容的外部世界的材料建構出來的,而是詩人自己生命的組成部分,他自己夢幻的材料,不會擾亂他為自己構造的宇宙的統一。

  伊希·奧登寫過一首美麗的詩,描述一個孩子在母親的身軀裡感到很幸福,他把出世看成是一個可伯的死亡,一個充滿光線和可怖面孔的死亡。這個嬰兒拼命想要回去,回到母腹裡,回到芳香的黑夜。

  不成熟的人總是渴望著他在母腹裡獨佔的那個世界的安全與統一。他也總是對相對的成人世界懷著焦慮(或憤怒),在這個不相容的世界裡他猶如滄海之一粟。這就是為什麼年輕人都是這樣熱烈的一元論者,絕對的使者;這就是為什麼詩人要建造他個人的詩歌世界;這就是為什麼年輕的革命者(他們的憤怒勝過焦慮)要堅持從一個單一的觀念裡鍛造出一個絕對的新世界;這就是為什麼這樣的人不能容忍妥協折中,無論是在愛情上還是在政治上,反抗的學生面對歷史激烈地叫出要麼一切,要麼全無,二十歲的維克多·雨果看到他的未婚妻阿黛爾·富歇在泥濘的人行道上把裙邊拉得很高,露出了踝部,他便勃然大怒。在我看來,莊重比裙子更為重要,他在一封信中申斥她,又補充說,請重視我的話,否則誰第一個膽敢看你,我就要打這個無禮蠢貨的耳光!

  成人世界聽到這個莊嚴的威脅,哈哈大笑起來。情人踝部的暴露和人們的笑聲深深地傷害了詩人。詩人和世界之間戲劇般的鬥爭開始了。

  成人世界清楚地知道,「絕對」是一個錯誤的觀念,沒有任何人是偉大的,或者是永恆的,姐姐同兄弟睡在一個房間是完全正常的。然而,雅羅米爾卻感到痛苦!他的紅頭髮姑娘宣佈說,她的兄弟要來布拉格,打算跟她一起待一個星期;她要求雅羅米爾這期間不要去她的住所。他忍無可忍,非常生氣;不可能僅僅因為「某個人」要到城裡來,就期望他把他的女友放棄整整一個星期。

  「你不公平!」紅頭髮姑娘反駁說,「我比你小,可是我有自己的住處,我們總是在那裡見面。為什麼我們不能到你家裡去?」

  雅羅米爾知道姑娘是對的,因此他的憤怒不斷上漲。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意識到他那缺乏獨立的恥辱處境,憤怒使他不顧一切,當天他就對母親宣佈(用前所未有的堅定語氣),他打算邀請年輕女友到家裡,因為這裡是他們可以單獨相處的唯一地方。

  他們彼此多麼相似,母親和兒子!對統一與和諧的一元論時期的懷舊使他們同樣著迷。他想重新回到她那母性深處的芳香的黑夜,而她想要永遠充當那個芳香的黑夜。當她的兒子逐漸長大,瑪曼竭力想像空氣一樣把他包圍起來。她接受了他的一切觀點:她成了一個現代藝術的信徒,她開始信仰共產主義,相信她兒子的榮譽,指責那些隨波逐流的教授的虛偽。她仍然希望象天空一樣把兒子包圍起來,仍然希望做兒子所做的事。

  那麼,她怎麼能忍受一個陌生女人不相干的軀體侵入到這個和諧的統一裡?

  雅羅米爾從她臉上看到了反對,這使他更加頑強。是的,他想尋求芳香的黑夜,他正在尋找舊日的母性世界,但是他已不再在他母親身上尋找。相反,在尋求他失去的母親的過程中,他的母親成了最大的障礙。

  她看出兒子的決心,於是她屈服了。一天晚上,紅頭髮姑娘第一次發現她已經在雅羅米爾的房間裡;如果他倆不是那樣緊張,這本來會是一個很美好的時刻;瑪曼看電影去了。可她的靈魂似乎仍然徘徊在他們的頭上,在注視,在傾聽。他們的談話聲比平常低得多。當雅羅米爾摟抱姑娘時,他感到她的身軀冰冷,意識到最好是到此為止。因此,他們沒有象預料的那樣快樂,整個晚上都在心不在焉地談話,不斷地望著那個通報瑪曼就要回來的鐘擺,從雅羅米爾的房間出來後必須通過瑪曼的房間,紅頭髮姑娘強烈地表示不願見到她。因此在瑪曼回來之前半小時她就趕緊走掉了,聽任雅羅米爾處在很壞的情緒中。

  然而,這次經歷非但沒有使他洩氣,相反卻只是使他更加堅定。他得出結論,他在家中的地位是不堪忍受的;這不是他的家,這是他母親的家,他僅僅是一個房客而已。他被激得故意採取倔強的態度。他再次邀請紅頭髮姑娘,用勉強的詼諧來迎接她,試圖以此消除第一次曾壓在他們身上的緊張不安。他甚至還在桌子上放了一瓶酒,由於他倆誰都不習慣喝酒,他們很快就喝得醉熏熏,完全可以忽視瑪曼無所不在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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