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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對讚美的過分渴望不會給詩人的才能抹黑(數學家或建築師也許會如此);相反,它正是抒情氣質的精髓部分,它實際上給抒情詩人下了定義:凡是把自己的自畫像展示給世界,希望由於他的詩而突出在畫面上的那些臉會受到愛戴和祟拜的人,就是詩人。

  我的心靈是一朵奇葩,散發出奇妙而能嗅到的芳香。我富有才能,甚至也許是天才。伊希·沃爾克在他的日記中寫道,雅羅米爾對不負責任的報紙編輯很反感,他挑選了幾首詩,把它們寄給一家很有聲望的文學雜誌。多麼幸福啊!兩周後他收到一封短箋,信中說他的詩被認為很有前途,並邀請他拜訪編輯室他為這次訪問做了細緻的準備,就象當初他為了與一個女孩約會反復練習一樣。他決心要以最深刻的語言感向編輯們「引見」自己。按照他自己的意願說明他的身份。作為一名詩人和男人他是誰,他的夢想,他的出身,他的愛,他的恨是什麼?他拿起紙筆,把他的一些看法,觀點,發展階段寫下來。於是,一天,他敲開了那個門,走了進去。

  一位戴眼鏡的瘦小男人坐在桌子後面,問他有何貴幹。雅羅米爾作了自我介紹。這位編輯再次問他有什麼事。雅羅米爾更加大聲,清楚地重複了他的名字。編輯說認識雅羅米爾很高興,但他還是不明白他究竟有什麼事。雅羅米爾解釋說,他給雜誌寄了一些詩歌,他被邀請來作一次訪問。編輯說,詩歌是由他的一位同事在處理,他這會兒出去了。雅羅米爾回答,這太遺憾了,因為他很想知道,他的詩排定在什麼時候發表。

  這位編輯不耐煩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拉著雅羅米爾的胳膊,把他領到一個大櫥櫃前,他打開櫥櫃,讓雅羅米爾看堆滿了架子的一堆堆稿子。「我親愛的同志」。他說,「我們平均每天要收到十二個新作者的詩。加起來一年有多少?」

  「我不知道。」當編輯敦促雅羅米爾猜一猜時,他窘迫地咕噥道。

  「每年共有四千三百八十個新詩人。你想出圍嗎?」

  「是的,我想是這樣。」雅羅米爾說。

  「那就堅持寫下去。」編輯說,「我肯定我們遲早會開始輸出詩人。其它國家輸出技工,工程師或者小麥,煤炭,但我們最有價值的出口是詩人。捷克詩人可以給予發展中國家寶貴的支援。作為我們詩人的回報,我們將得到電器設備或者香蕉。」

  幾天後,雅羅米爾的母親告訴他,看門人的兒子曾在家裡一直等他。「他說,你應該去警察總局看他。他要我告訴你,他祝賀你的詩歌。」

  雅羅米爾興奮得漲紅了臉。「他真是這樣說的嗎?」

  「是的。他離開時一再強調說,『告訴他,我祝賀他的詩歌。別忘了。」』

  「我很高興。是的。我真的很高興,」雅羅米爾特別強調說,「你知道,我的確是為了象他這樣的人寫詩的。我不是為了某一個勢利的文人寫詩。畢竟,一個木匠做椅子不是為了其他木匠,而是為了人民。」

  於是,下周的一天,他踏進了國家安全局的大樓,向接待室的武裝警衛通報了自己,等了一會兒,最後他與從樓梯上沖下來,熱情迎接他的老同學握著手。他們走進他的辦公室,看門人的兒子重複說,「聽著,我一點沒想到我還有這樣一個有名的同學!我自言自語:是他不是他,是他,最後我對自己說,肯定是他,不可能是巧合,沒有象這樣的一個名字!」

  然後他把雅羅米爾領到大廳,指給他看一個大佈告欄,上面有幾張照片(警察訓練狗,訓練武器,訓練跳傘)和幾份印刷通告。在所有這些中間是雅羅米爾一首詩的剪輯,用紅墨水勾出花邊,它在整個佈告欄中占了重要位置。

  「怎麼樣?」看門人的兒子問。雅羅米爾沒說什麼,但心裡很高興。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自己的一首詩獨立存在。

  看門人的兒子拉著他的手,領他回到辦公室。「我敢說你不會想到,我們這種人也讀詩。」他笑道。

  「為什麼不會?」雅羅米爾說,想到他的詩不是受到老處女們的讚揚,而是受到屁股上挎著左輪槍的男人們的欣賞,這給了他非常深的印象。「為什麼不會?今天的警官與資產階級時期穿著警察服的兇手是完全不同的類型。」

  「你也許在認為,警察的工作與詩歌不相容,可是你錯了。」看門人的兒子沉思地說。

  雅羅米爾詳盡地闡述了這個思想。「說到底,今天的詩人也不同于過去的類型。他們不是被寵壞了的、狂妄的奶油小生。」

  看門人的兒子接著說,「我們這一行是很無情的——讓我告訴你,我的朋友,它會有多麼無情——但偶爾我們也欣賞一下精美的東西。否則,有時人們對他在一天工作中不得不忍受的事也幾乎忍受不了。」

  然後(他的值班剛結束)他邀請雅羅米爾到街對面去喝幾杯啤酒。

  「相信我,安全工作決不是輕鬆的事,」他們在酒館坐下來後,看門人的兒子繼續說。他從啤酒杯裡飲了一大口。「還記得我上次說過的那個猶太人嗎?哎,他原來是一個十足的下流坯,我告訴你吧。好在我們已經把他嚴密地關押起來了。」

  當然,雅羅米爾一點也不知道,那位領導馬克思主義青年小組的黑頭發男人已經被捕。他雖然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正在搜捕人,但他確實不知道會有成千上萬的人被捕,甚至還包括許多共產黨員;許多人備受折磨,他們的罪行多半是虛構的。所以,對於朋友的通報,他的反應僅僅是吃驚,既沒有表示贊許也沒有表示遣責。然而,他還是流露出一絲同情,看門人的兒子覺得有必要堅定地說,「在我們的工作中,決沒有多愁善感的餘地。」

  雅羅米爾擔心他的朋友又在迷惑他,再次走在前面幾步。「我為他感到難過,請不要對此驚訝。我沒有辦法。但你是對的,多愁善感會使我們付出很大代價。」

  「非常大。」看門人的兒子補充說。

  「我們誰都不想要殘酷。」雅羅米爾堅持說。

  「說得對。」

  「但如果我們沒有勇氣對那些殘酷的人殘酷,我們就會犯最大的殘酷。」雅羅米爾說。

  「非常對。」看門人的兒子贊同。

  「對自由的敵人沒有自由可言。我知道,這是殘酷的,但不得不這樣。」

  「非常對,」看門人的兒子重申,「我可以告訴你許多這方面的事,但我的嘴是打了封條的。這是我的職責。聽著,我的朋友,有些事我甚至不能告訴我的妻子。連我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我在這裡幹的一些事。」

  「我明白,」雅羅米爾說,他又一次忌妒起他同學那適合於男人的職業,他的秘密,他的妻子,甚至他對她保守秘密,她還不能反對的這個想法。他忌妒朋友真正的生活,帶有粗暴的美(或美的粗暴),不斷地超越雅羅米爾的生存(他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逮捕黑頭發男人,他只知道不得不這樣做)。面對著一個同齡的朋友,他再次痛苦地意識到,他還沒有深入真正的生活。

  當雅羅米爾陷入在這些忌妒的沉思默想中時,看門人的兒子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同時咧嘴傻笑),開始背誦貼在佈告欄上的那首詩。他把整首詩記得很熟,沒有遺漏一個字。雅羅米爾一時不知作何反應(朋友的眼睛一直緊盯著他)。他的臉紅了(意識到朋友背誦得非常天真幼稚),但他幸福的自豪感遠遠勝過了他的窘迫——看門人的兒子喜歡他的詩,並把它背下來了!因此他的詩就象他的使者和前衛,已經獨立不羈地進入了男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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