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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是的,他願意用他愛情的鏹水溶解她所有的缺點,但是得有一個條件:她必須順從地把自己放低,進入這個溶解的浴缸,她必須完全把自己浸在這個愛的浴缸裡,不准有任何思想偏差,她必須滿足於呆在被他的言語和思想淹沒的水面之下,她必須完全屬￿這個世界,無論是肉體還是靈魂。

  可她又不停地絮叨起來,談她的童年,她的家庭,這個話題雅羅米爾覺得特別可惜,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表示他的異議(這是一個完全愚味無知的家庭,事實上這是一個無產階級家庭)。正是由於他們,她不斷地跳出他為她準備的浴缸。在這個浴缸裡他裝滿了寬容一切的愛情之水。

  他不得不再次聽她談她的父親(一個來自農村的精疲力盡的老工人),她的兄弟姐妹(這個家庭的人口象兔棚裡那樣多,雅羅米爾心想:兩個妹妹,四個兄弟,她好象特別喜歡其中一位兄弟(他的名字叫簡,似乎是一個什麼古怪的傢伙——在二月革命之前,他一直為一位反共的內閣部長開車子);不,這不光是一個家庭,這是一個令人厭惡、格格不入的巢穴,它的痕跡仍然深深留在紅頭髮姑娘身上,使她跟他疏遠,阻止她完全屬￿他。那個叫簡的兄弟,他不僅是一個兄弟,而首先是一個男人,一個注視她十八年之久的男人,一個瞭解她許多個人秘密的男人,一個曾與她共用一個浴室的男人(有多少次她一定忘記了關門!),一個在她轉變為婦人時期與她生活在一起的男人,一個肯定多次看見過她裸體的男人……

  你必須屬￿我,如果我想要,你就得死在刑架上,病弱、忌妒的濟慈③給他的範妮寫道,雅羅米爾又回到家,回到他童年時代的房間,動筆寫一首詩,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想到了死亡,那個使一切靜止的偉大擁抱。他想到了那些堅強的人,那些偉大的革命者的死亡,他情不自禁地想寫一首出色的挽歌,在共產主義英雄們的葬禮上,這首挽歌將被人們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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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③濟慈(1795-1821),英國浪漫主義詩人。

  死亡。在那強迫性歡樂的時期,死亡也屬￿被禁的題目。但是,雅羅米爾確信能發現一個特殊的觀點,可以使死亡從它通常的陰鬱氛圍中擺脫出來(畢竟,他以前寫過一些有關死亡的優美詩句;他自己覺得,他是寫死亡之美的行家)。他覺得他有能力寫社會主義的死亡詩。

  他在冥想一位偉大革命者的死:象太陽告別了/高山之巔,……

  於是他開始寫一首題目叫《墓誌銘》的詩:我必須死嗎?那就讓我死於烈火吧……

  在抒情詩的領域中,任何表達都會立刻成為真理。昨天詩人說,生活是一條淚穀;今天他說,生活是一塊樂土;兩次他都是正確的。這並不自相矛盾。抒情詩人不必證明什麼。唯一證明的是他自己情緒的強度。

  抒情詩的特徵就是缺乏經驗的特徵。詩人不諳世情,但他把從生命裡流出來的詞語安排成象水晶一樣勻稱的結構。詩人自己不成熟,可他的詩具有一個預言的定局,在它面前,他肅然敬立。

  呀,我水中的愛人。當瑪曼讀到雅羅米爾的第一首詩時,她突然想到(懷著一種類似羞恥的感情,雅羅米爾對愛情比她瞭解得更多。她一點也不知道他在瑪格達洗澡時曾企圖窺視她。在瑪曼看來,「水中的愛人」這句話已遠遠超過了普通的含義,表明了某種神秘的愛情範疇,某種象女巫的宣告一樣難以捉摸的東西。

  我們可以嘲笑詩人的缺乏成熟,但他身上也有某種令人驚異的東西:他的詞語閃爍著發自那內心的露珠,賦予他的詩以美的光澤。這些神奇的露珠不需要真實生活事件的激發。相反,我們猜想,詩人有時象家庭主婦把檸檬擠在色拉上那樣超然地擠榨他的心。實際上,雅羅米爾對馬賽的碼頭工人並不是非常關心;但在描寫他對他們所懷有的愛時,他的確被他們的境況所感動,慷慨地把他的心傾注在詞語上,使它們呈現出活生生的現實。

  抒情詩人憑藉他的詩創作出他的自畫像。但沒有任何肖像是完全精確的,詩人給他的真實面貌潤色。

  潤色?是的,他使肖像更富有表情,因為他對自己的外貌呆板感到苦惱。他渴望著他自己的一種形象,希望他的詩會賦予他的外貌一個堅定的輪廓。

  他試圖使他的肖像引人注目,因為他的真實生活平淡無奇。他詩歌中描繪的那張臉龐常常帶有一種熱烈。兇狠的表情,彌補了詩人生活中所缺少的有聲有色的活動。

  但是,如果詩人的自畫像要問世,他的詩必須先得到發表。報紙上已登載過雅羅米爾的幾首作品,但他還是不滿意。在附有稿子的信裡,他用熱烈、親密的語氣跟那位不知名的編輯交談,想誘使他給他回信,邀請他會面。然而(這簡直很丟臉),甚至雅羅米爾的詩歌得到發表後,也沒有任何人像是有興趣見他本人,或者把他看作一個搞文學的同行跟他打交道:那個編輯從來沒有回復。

  同學們中對他詩歌的反應也很使他失望。也許,假如他屬￿當代的傑出詩人——他們的聲音由擴音器傳播,他們的照片在有插圖的週報上閃耀——也許這樣他才可以在大學的同學們中間引起一些興趣。但是,在報紙末版上發表的幾首詩幾乎沒有引起一點轟動。在那些渴望著輝煌的外交或政治生涯的同學們看來,雅羅米爾已經變成了一個令人不感興趣的古怪的人,而不是一個古怪得令人感興趣的人。

  在這期間,雅羅米爾是那樣熱烈地渴求榮譽!他象所有詩人那樣渴望著它。啊榮譽,你巨大的神威,願你偉大的名字鼓舞我,願我的詩歌征服你,維克多·雨果祈禱。我是一名詩人,我是一名偉大的詩人,總有一天我將受到全世界的愛戴;重要的是,反復提醒自己這一點,祈禱我未完成的不朽之作,伊希·奧登自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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