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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這是一個突然的啟迪;他為什麼那樣愚蠢,竟想要踩在自己的歌喉上?為了革命而放棄詩歌有什麼道理?畢竟,他終於到達了真正的生活領域(雅羅米爾理解的「真正的生活」是一個遊行人群,肉體之愛,革命口號的旋轉的邊界),現在他只需完全投入到這個新生活中,成為它的小提琴弦。

  他感到充滿了詩情,極想寫出一首紅頭髮姑娘會喜歡的詩。這不是一個簡單的任務。在此之前,他只寫過自由詩,沒有那種更有結構的詩歌形式的技巧。他確信,姑娘會認為無韻的作品不是真正的詩。甚至獲勝的革命也持同樣的觀點。讓我們回憶一下,在那些日子,無韻詩甚至被認為不值得發表。所有現代派詩都被宣佈為腐朽資產階級的作品,自由詩是文學頹廢最確信無疑的特徵。

  革命對韻律的喜好難道僅僅是偶然的偏愛嗎?大概不是。在韻律和節奏中,存在著一種神奇的力量。一旦擠進有規律的音步,混亂的世界隨即變得井然有序,清楚明瞭,美麗迷人。如果一個女人厭倦人生走向死神,死亡便與宇宙的秩序和諧地融為一體了。即使這首詩是為了對人的必死進行強烈的抗議,死亡作為美好抗議的誘因也是正當的,骸骨,送葬,花圈,墓碑,棺材——這一切在一首詩裡都變成了一出芭蕾,讀者和詩人都在其中表演著他們的舞蹈。跳舞者當然不可能不贊成舞蹈。通過詩歌,人類達到了它與存在的一致,而韻律和節奏便是獲得一致的最天然的方式。難道革命可以無需對新秩序反復證實嗎?難道革命可以無需韻律嗎?

  同我一道狂吼!內茲瓦爾激勵他的讀者,波德萊爾寫道,人生須常醉……酒中,詩中,道德中,各循其志……詩歌即酣醉,人們飲酒是為了更加容易與世界融合在一起。革命不希望被審視或被分析,革命只渴望同群眾融合在一起。因此,革命是抒情的,需要抒情風格。

  當然,革命所追求的抒情風格與雅羅米爾早期創作的那種詩截然不同。一段時期,他曾急欲追求內在自我的平靜冒險和迷人暗示。然而,現在他清除了他的靈魂,把它變成了一個表演真正世界喧鬧馬戲的寬闊場地。他用只有他才理解的獨特的美去交換人人所理解的一般的美。

  他迫不及待地想起舊式的奇跡,藝術(懷著背叛者的驕傲)已經嗤之以鼻的奇跡大眾化;落日,玫瑰,晨露,星辰,對故土的懷舊之情,母愛。多麼美好,熟悉,清晰的世界!雅羅米爾驚喜交加地回到它那裡,象一個浪子多年漫遊後又回到家中。

  啊,要簡單,絕對簡單,簡單得象一首民歌,一個孩子的遊戲,一道潺潺的溪水,一位紅頭髮的姑娘!

  啊,要回到永恆之美的源泉,熱愛簡單的詞語,例如星星,歌曲和雲雀——甚至「啊」這個詞,這個被蔑視被嘲笑的單詞!

  雅羅米爾也受到某些動詞的誘惑,尤其是那些描寫簡單動作的詞;走,跑,特別是漂和飛,在一首慶祝列寧周年紀念的詩中,他寫道,一根蘋果樹枝被投到小溪裡,樹枝一直漂流到列寧的家鄉。沒有一條捷克的河流到俄國,但詩歌是一塊神奇的土地,在那裡河水可以改道。在另一首詩中他寫道,世界很快就會自由得象松樹的芳香漂浮在山頂上。在另一首詩中他喚起茉莉的芳香,這香味變得如此強烈,以致變成了一艘看不見的帆船,在空中航行。他想像自己在這艘芳香四溢的船上,向遠方飄去,一直漂到馬賽,根據一篇報紙上的文章,馬賽的碼頭工人正在罷工,雅羅米爾希望作為一個同志和兄弟加入到他們中間去。

  他的詩歌也充滿了所有運動方式中最有詩意的東西,翅膀,夜晚隨著翅膀,輕輕地拍打而搏動。渴求,悲傷,甚至仇恨都有翅膀。當然,時間在不變地沿著它那帶翅膀的路行進。

  所有這些詩句都暗示了一個對廣大無邊的擁抱的希望,使人聯想到席勒的著名詩句:Seid,umschlungen,Mi-llionen!Diesenkussderganzenwelt!①(德語:大家擁抱吧,千萬生民!把這親吻送給全世界!——譯注)這種對宇宙的擁抱不僅包括空間,而且還包括時間,不僅包括馬賽的碼頭,而且還包括那個神奇、遙遠的島嶼——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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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歡樂頌》中的詩句。

  雅羅米爾一直把未來看成是一個令人敬畏的神秘事物。它包含著一切未知的東西,因此,它既誘人又令人恐懼。它是確定的反義詞,是家的反義詞,(這就是為什麼在焦慮不安期間,他要夢想著老人的愛情,他們是幸福的,因為他們不再有未來)。然而,革命賦予了未來一種完全不同的意義。它不再是一個神秘事物;革命者熟悉未來。他從小冊子,書籍,報告,宣傳演說中知道了它的一切。它不令人恐懼;相反,在一個不確定的現在,它提供了一個確定的安息所,革命者朝它伸出手臂,就象一個孩子朝母親伸出手臂一樣。

  雅羅米爾寫了一首描寫一個共產黨工作者的詩。一個深夜,當喧嘩的會議被晨露代替(在那些日子,一名戰鬥的共產黨人總是被表現為一名喜歡爭論的共產黨人),他在書記辦公室的沙發上睡著了。窗下的電車鈴聲在這位党的工作者的夢裡,變成了世界上所有鐘擺的歡樂洪亮的聲音,宣告將不再有戰爭,全球屬￿工人階級。這位党的工作者意識到,靠神奇的一躍,他不知怎麼已來到了遙遠的未來。他站在一塊田地之間,一位女人駕駛著拖拉機朝他駛來(未來的婦女通常被描寫成拖拉機手),她驚訝地認出這位工作者就是從前的社會主義英雄——往昔的勞動者,為了她現在能自由而幸福地耕地,他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她從機器上跳下來迎接他。「這是你的家,這是你的世界。」她說,並想要報答他。(看在上帝面上,這位漂亮的年輕女人怎麼能報答一個疲倦不堪的老工作者?)這時,窗上的電車發出特別有力的鳴聲,這位睡在黨的辦公室角落的狹窄沙發上的男人醒了過來……

  雅羅米爾寫了好幾首類似的新詩,但他還是不滿意。除了雅羅米爾和他的母親,沒有人讀過這些詩。他把它們全都寄給日報的文學編輯,每天早晨都要細心地翻閱報紙。一天,他終於發現三版上方有一首五節四行詩,他的名字用粗體字印在詩題下面。這一天,他驕傲地把這期報紙遞給紅頭髮姑娘,要她仔細地看一遍。姑娘未能發現任何值得注意的東西(她通常忽略詩歌,因此根本不注意作者的名字),雅羅米爾最後不得不用手指著這首詩。

  「我一點也不知道你是一個詩人!」她欽佩地凝視著他的眼睛。

  雅羅米爾告訴她,他寫詩寫了很久了,接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劄手抄的詩。

  紅頭髮姑娘開始讀這些詩,雅羅米爾告訴她,有一段時期他曾放棄了詩歌,是她鼓舞了他回到它身邊。遇見她就象遇見了詩歌本身。

  「真的嗎?」她問,雅羅米爾點了點頭,她擁抱他,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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