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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第四章 詩人在逃跑

  在每個詩人的生活中都會有這樣的時刻,他掙脫了他的母親,開始逃跑。

  不久前,他還在順從地朝前走,他的姐姐伊莎貝爾的維塔利走在前面,他和弟弟弗雷德裡克排在後面,他的母親象一個軍事指揮官走在最後。年復一年,她就是這樣使她的孩子們在沙勒維爾①的大街上列隊行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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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國阿登省城市,蘭波的家鄉。

  當他十六歲時,他第一次掙脫了她的控制。警察在巴黎抓住了他。他的老師伊澤蒙巴德和伊澤蒙巴德的姐妹們(是的,就是在他頭髮裡捉蝨子的那幾個女人)收容了他幾個星期。然後他的母親來領他回去,打了他一耳光,接著在他們冷冷的擁抱中,她的雙臂再次摟住他。

  但阿瑟·蘭波繼續逃走,一次又一次,一個頸圈牢牢地拴住他的脖子,一邊逃跑一邊寫詩。

  這一年是1870年,普法戰爭的炮聲在沙勒維爾迴響,這樣的形勢特別有利於逃跑;抒情詩人們懷舊似的被戰鬥的槍聲吸引住了。

  他那有著畸形大腿的矮小身軀穿上了輕騎兵的服裝。十八歲的萊蒙托夫成了一個士兵,逃離了他的祖母和她那令人厭煩的愛。他用揭示人們靈魂的筆來交換打開世界之門的手槍。因為如果我們把一顆子彈送進另一個人的胸膛,就好象我們自己進入了這個胸膛,而另一個人的心臟——就是世界。

  自從他從母親的懷裡掙脫出來後,雅羅米爾就一直在跑,他的逃跑後面同樣跟著戰鬥的迴響。它不是隆隆的槍炮聲,而是政治大動盪的吼聲。在這樣的時代,一個士兵僅僅是裝飾品,真正的戰鬥在別處。雅羅米爾一直在勤奮地參加政治學系的學習。他已經停止了寫詩。

  革命和青年緊緊地聯合在一起。一場革命能給成年人什麼允諾呢?對一些人來說,它帶來恥辱,對另一些人來說,它帶來好處。但即使這一好處也是有問題的,因為它僅僅對生活中糟糕的那一半有影響,除了它的有利外,它也需要變化無常,令人精疲力盡的活動,以及固定習慣的大變動。

  青年的境況要好得多:他們沒有罪惡的負擔,革命可以接受所有的年輕人。革命時期的變化無常對青年來說是有利的,因為受到挑戰的正是父輩的世界。剛剛進入成熟的年齡,成人世界的壁壘就嘩啦啦傾塌了,這是多麼令人激動啊!

  1948年後的最初一段時期,在捷克大學裡,共產黨員教授只占少數。因此,如果革命要保證它對學術界的影響,就不得不把權力交給學生。雅羅米爾積極參加了青年委員會的活動,在大學考試期間,他擔任了這個組織的監考人員。他向政治委員會提交有關教授們考試方法和他們政治觀點的報告,結果受到考查的實際上是教授而不是學生。

  但是,當雅羅米爾向委員會彙報時,他同樣受到了嚴厲的考查。他不得不回答那些嚴肅熱情的年輕黨員提出的問題,他希望找到能使他們滿意的言詞:當年輕人的教育處在利害攸關的時候,妥協就是犯罪,具有陳腐觀點的教師是過時的,未來將完全是嶄新的,否則就根本不是未來。那些一夜間就改變了觀點的教師是不可信任的;未來將是純潔的,否則它將是可恥的。

  如果雅羅米爾已成了一名可以影響成年人命運的熱情的工作人員,我們還能堅持說他在逃跑嗎?他不是仿佛已經跑到終點了嗎?

  一點也不。

  當他只有六歲時,他的母親就已經把他放在比他同學小一歲的位置上了。他現在還是小一歲。當他正在彙報一個教授的資產階級態度時,他的心思並沒有在這個題目上面。確切地說,他急切地在審視那些正在聽他講話的年輕人的眼光,觀看他自己的形象。正如他從浴室的鏡子裡審查他的微笑和頭髮一樣,他從聽者的眼光中檢查他的話是否堅定有力,是否具有男子氣概。

  他總是被一堵鏡子的牆圍住,看不到那一邊。

  成熟是不可分割的;它要麼是完整的,要麼就根本不存在。在生活的任何領域,只要雅羅米爾仍舊是一個孩子,他對考試的監考和對教授情況的彙報將仍然是一種逃跑的方式而已。

  他繼續在逃跑,可他不能甩脫她,他同她一道用早餐和晚餐,對道晚安和早安。每天早晨,她都要給他一個購物袋。瑪曼並不在乎這個平凡的家庭象徵物很不適合這位教授思想的監督者,她派他每天去市場購買東西。

  瞧:他走了,沿著我們在前一章 開頭看到他行走的那同一條街道,當時他看見一個迷人的女人朝他走來,他的臉就紅了。幾年過去了,雅羅米爾仍然愛臉紅,母親打發他去的那個商店有一位穿白色衣服的姑娘,他害怕遇到她的眼光。

  他非常喜歡這個姑娘,這個可憐的姑娘必須每天在籠子般的出納員小間裡坐八小時。她那溫柔的面容,那那緩慢的動作,她的監禁——這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那樣神秘的熟悉,恰如其分,預先註定。實際上,他明白他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這個姑娘長得象那個未婚夫被德國人槍殺了的女傭人瑪格達。瑪格達——「鬱鬱動人的臉。」而這個出納員的小間就象他看見她洗澡的那個浴缸。

  他彎身坐在寫字臺前,擔心著他的期末考試。現在他害怕大學裡的考試就象當初在中學裡一樣,因為他已經習慣于把優秀的成績單給母親看,他不願讓她失望。

  戶外的空氣中充滿了革命歌曲的回聲,手拿錘子的巨大身影浮現在窗外,在這樣的時刻,他的小房間裡顯得令人難以忍受的狹窄和悶熱。

  偉大的俄國式革命已經過去了五年,而他卻被判處眼盯著一個課本,因考試而怕得發抖。這是什麼命運!

  最後他把課本推到一邊(已經夜深了),沉思著他那寫了一半的詩。他正在寫一個叫簡的無產者,他想靠使夢實現來扼殺他那美好生活的夢。他一隻手拿著錘子,另一隻手挽著他的戀人,由大批同志簇擁著,大踏步走進革命。

  那個膽怯的法律學生(是的,當然,這是伊希·沃爾克)看見桌上覆蓋著鮮血,許多鮮血,因為

  一個被扼殺之夢的

  傷口是恐怖的。

  但是,他不害怕;他知道,一個真正的男人決不會害怕鮮血。

  商店六點打烊,他在對面的拐角覷視,他知道那位女出納員總是在六點過幾分離開,不過他也知道,她總是由同一個商店的一個年輕的女售貨員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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