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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出納員的這個朋友一點也不漂亮;事實上,雅羅米爾還認為她幾乎很醜。這兩個姑娘截然相反:出納員是黑髮,另一個卻是紅發;出納員體態豐滿,另一個卻瘦骨伶仃;出納員少言寡語,另一個卻喋喋不休;出納員令人感到神秘的熟悉,另一個卻使人反感。

  他監視了好幾次,希望有一個晚上這兩個姑娘會分別離開,這樣他就可以對那位黑頭發姑娘說話。但是,這種情形從來沒發生。一次,他跟蹤她們;她們穿過了幾條街,走進了一幢公寓房子;他在這幢樓房前來回踱了大約一小時,然而,她們倆沒有一個出來。

  沃爾克太太從家鄉來看望他,聽著她的她朗誦詩歌。她感到心滿意足:兒子仍然是屬￿她的。不管是別的女人還是這個瘋狂的世界都沒能把他從她的身邊奪走。相反,倒是女人和世界被圈在這個有魔力的詩歌中心,她自己招來圍著她兒子的一個圈子,她秘密地君臨其上的一個領域。

  他正在朗誦一首他寫的懷念她母親,即他親愛的外祖母的詩:

  我將奔赴戰場我親愛的外婆

  為了這個光輝世界的榮耀……

  沃爾克太大的內心處在安寧之中。讓她的兒子奔赴戰場,讓他一隻手拿著錘子,一隻手挽著戀人吧。這沒有什麼損害。畢竟,他的這個世界包括她,外婆,家庭廚房,以及她反復給他灌輸的一切美德,讓這個世界看見他手裡拿著錘子吧。她非常清楚,在世界面前遊行與進人世界是完全不同的事。

  這位詩人也意識到了這個區別。只有他知道在詩歌的房子裡當一名囚犯是多麼抑鬱。

  只有真正的詩人才知道他多麼渴望不當一名詩人,渴望離開籠罩著令人耳聾的沉默、裝滿鏡子的房子。

  一個夢的領域的逃亡者

  我將在人群中找到我的安寧

  把我的歌變成詛咒。

  但是當弗朗季謝克·哈拉斯②寫下這些詩句時,他並沒有同街道上的人群在一起;他正在裡面工作的那個房間是安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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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弗朗季謝克·哈拉斯(1901-1949)捷克當代詩人。

  事實上,他根本不是一個夢的領域的逃亡者。相反,那些他正在描寫的人群倒是他那夢的領域。

  他也沒能把他的歌變成詛咒,確切地說,他的詛咒卻在不斷地變成歌。

  難道就沒有逃離這所裝滿鏡子的房子的路嗎?

  然而我

  克制自己

  把我的腳後跟

  踩在我自己的

  歌喉上

  維爾迪米爾·馬雅可夫斯基寫道。雅羅米爾懂得他。詩的語言如今在他看來就象母親內衣櫃裡的精細網織品。他好幾個月沒有寫詩了。他一點兒不想寫。他在逃跑。母親要他去市場買東西他就去,但他一直鎖上他的寫字臺抽屜。他已經把現代畫的複製品從他房間的牆上取下來了。

  他又貼上了什麼呢?卡爾·馬克思的像片?

  不。他貼上了他父親的像片。這是一張1938年的照片,正是不幸的大動員時期,他父親穿著一件軍官制服。

  雅羅米爾喜愛這張照片,他對這個男人幾乎不瞭解,而且這個男人正在從他的記憶中消失。他懷念這個足球隊員,士兵,囚犯。他非常懷念這個男人。

  哲學講堂裡擠得水泄不通。幾個詩人坐在講臺上。一位滿頭濃發的青年,穿著青年協會成員那些日子正流行的藍色襯衫,正在講話:

  「詩歌在革命時期起到的重要作用是任何時期都無法比擬的;詩歌充當了革命的代言人,反過來革命又把詩歌從孤獨中解放了出來;詩人現在知道,人們,尤其是青年人正在傾聽他;對青年人來說,詩歌和革命完全是一回事。」

  然後第一個詩人站起來,朗誦了一首詩,描寫一個姑娘和她的戀人斷絕了關係,因為這個在她旁邊車床工作的年輕人很懶惰,沒有完成他的生產定額。年輕人不願失去他的姑娘,於是開始滿腔熱情地工作,很快社會主義勞動英雄的紅星就釘在了他的車床上。其餘的詩人接踵發言,朗誦詩歌,歌頌和平,列寧,斯大林,反法西斯鬥爭中的烈士,以及超額完成任務的工人。

  青年人對青春所有的巨大力量一無所知。但是,現在這個站起來朗誦的白髮如銀的詩人卻知道它。

  他用悅耳的嗓音宣稱,那些與年輕的社會步伐一致的人是年輕的,這個年輕的社會就是社會主義;那些與未來一道前進的人是年輕的,他決不朝後看。

  按照這位白髮如銀的詩人的觀點,青春不是人生一個特定時期的名稱,而是超越任何具體年齡的一種價值。這個思想用恰當的詩表達出來,成功地達到了一個雙重目的:既恭維了年輕的聽眾,又神奇地抹掉了詩人皺紋,使他成了一個與青年男女同等的人,(因為他清楚地表明,他是與未來手挽手前進的一個先鋒)。

  雅羅米爾坐在聽眾中,很有興趣地望著這些詩人,儘管他覺得自己像是另一個岸上的人,也就是說,他不再屬￿他們中的一個。他冷漠超然地聽著他們的作品,就象他準備向委員會作彙報時冷漠超然地聽教授們的言詞一樣。雅羅米爾特別注意此刻正從椅子上站起來的那個著名詩人(對那個白髮如銀的詩人的讚美詩報以的掌聲已經平下去)。是的,此刻正大步走向講臺的這個人就是曾經收到裝有二十個電話聽筒的箱子的那個詩人。

  我親愛的大師,我們現在正處在熱戀之中;我十七歲:正如人們所說,希望和幻想的年齡……如果我寄給這些詩……那是因為我熱愛所有的詩人,所有優秀的高蹈派③詩人。當你讀這些詩時,請不要過分譏笑。親愛的大師,如果你如此心好,使我的詩得以發表,我將欣喜若狂!我不為人所知;那有什麼關係?詩人們是兄弟。這些詩句堅信。愛情,希望。這就是一切。親愛的大師。朝我伸下手,把我舉起來;我很年輕。幫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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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③19世紀下半葉法國的一個詩派,代表人物有勒貢特·德·列爾,邦維勒·蘇裡·普呂多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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