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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姑娘離開了這座城市,雅羅米爾卻面對著一個灼熱的夏天,這個夏天就象一條長長的,令人窒息的隧道伸展在他前面。一封寫給姑娘的信(悲哀的,懇求的信)漂進了這條隧道,毫無痕跡地消失了。雅羅米爾想起了掛在他房間牆壁上的電話筒。啊,這個超現實主義藝術的物體如今具有了真正的意義:一個沒有連接的話筒,一封沒有回音的信,一次沒有人聽的談話……

  整個夏天,女人們穿著涼爽的衣裙在人行道上漂浮,流行歌曲從開著的窗戶湧到熱烘烘的大街,有軌電車擠滿了帶著毛巾和游泳衣的人們,遊船翻著波浪駛向莫爾道河,駛向南邊,駛向群山和森林……

  雅羅米爾被拋棄了,只有他母親的眼睛跟隨著他,對他一直守信。但這也很痛苦——一雙眼睛不斷地刺探他的孤獨,剝去他的遮蔽物。他受不了母親的眼光,也受不了她的問話。他不斷地逃離家。夜裡很晚才回來,然後立即上床睡覺。

  我們已經提到過,雅羅米爾不是為手淫而生,而是為偉大的愛情而生。然而,在這些日子裡,他瘋狂絕望地自瀆,仿佛他想用這種卑劣可恥的行為來懲罰自己。自瀆的夜晚後接著是腦袋抽痛的白晝,但雅羅米爾卻差不多感到輕鬆了,因為頭疼使他不去想到穿著夏天衣裙的女人的美,減輕了街道上歌聲的色情誘惑,他那昏昏沉沉,沒有感覺的狀態幫助他度過了漫長的白晝。

  沒有收到姑娘的回信。要是至少有一封別人的信該多好啊,要是有什麼東西能衝破空虛該多好啊!要是雅羅米爾曾把自己的詩寄給他的那位著名詩人至少給他寫幾行字該多好啊!只要幾句讚揚的話!(是的,我們的確說過。雅羅米爾願意用他所有的詩去換取他是一個成熟男人的自信。但是,讓我們作進一步闡述:如果人們不把他看作是一個男人,那麼只有一件事能給他一點安慰——至少應把他看作是一個詩人。)

  他再次希望同那位著名詩人取得聯繫。不是靠一封普通信的方式,而是用殘暴的詩意的方式。一天,他帶著一把鋒利的刀離開了家。他在一個公用電話問前面來回踱了很久,當他確信沒有人在看他時,他走進電話間,割下了聽筒,以後每天,他都要設法盜走一個,直到搞到了二十個聽筒(在這段時間,姑娘和詩人都沒有音信)。他把這些聽筒放進一個箱子,把它包紮起來,在上面寫上那位著名詩人的姓名地址,在角上寫上他自己的名字。他激動萬分地帶著包裹到郵局去。

  當他從郵局返回來時,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他回過頭去,原來是他在學校的老朋友,看門人的兒子。雅羅米爾見到他很高興(在他那單調乏味的沙漠上,任何事件都是受歡迎的);他懷著感激的心情交談,當他瞭解到這位老同學就住在附近時,他便設法讓他邀請自己去順便訪問一下。

  看門人的兒子不再與父母一起住在學校的樓舍裡,而是有他自己的一間公寓房子。「我妻子現在不在家,」當他們走進過道時,他對雅羅米爾解釋。聽到老朋友已經結婚,雅羅米爾表現得很驚異。「噢,真的,我已結婚一年多了。」他用一種自負、得意的口吻說。雅羅米爾感到一陣強烈的嫉妒。

  他們坐了下來,雅羅米爾看見房間的那一頭有一張兒童床,床上有一個嬰兒。他意識到老朋友已經是一家之父,而他還是一個手淫者。

  他的朋友從櫥櫃裡取出一瓶威士忌。滿滿地倒了兩杯。雅羅米爾突然想到,在他自己的房間裡根本沒有這種提神的食物,因為母親會對此皺眉頭的。

  「這些日子你在幹什麼?雅羅米爾問。

  「我跟警察在一起。」看門人的兒子說,於是雅羅米爾想起他生病在家的那一天,聆聽著收音機裡傳來的人群激動的喧聲。警察是共產黨員有力的手臂,他的老朋友當時也許就與革命群眾在一起,而他——雅羅米爾——卻和外婆在家裡。

  是的,原來那些日子他的朋友的確一直都在大街執行重要任務。他謹慎但又自豪地談到這件事。雅羅米爾感到有必要使他朋友明白,他們具有共同的政治信念。他對他講了在黑頭發男人公寓裡的集會。

  「那個猶太人?」看門人的兒子毫無熱情地說,「如果我是你,我就會保持警惕!那是個真正的怪人!」

  看門人的兒子不斷使他困惑不解,他似乎總是走在前面一步,雅羅米爾急欲找到共同之處。他用悲傷的口氣說,「我不知道你是否聽說道。我的爸爸死在一個集中營了。這件事的確使我震動,現在我明白了,這個世界必須改變,徹底地改變。我知道我的位置在哪裡。」

  看門人的兒子終於點頭表示同意;他們談了很久,當討論到他們的未來時,雅羅米爾忽然宣稱,「我想要從政。」他對自己的話感到驚異;它們像是不假思索就沖出來了,像是武斷地就決定了雅羅米爾的全部生活道路。「自然,」他繼續說,「我母親想讓我學美學,或法語,或天知道的什麼東西,但是我不可能喜歡這些。這些東西同生活毫無關係。真正的生活——是你所投入的那種!」

  當他準備離開朋友的房間時,他感到這一天充滿了決定性的頓悟。就在幾小時前,他才寄走了一個裝有二十個電話筒的包裹,認為這是一個大膽的、奇特的行為,是對一個著名藝術家的挑戰,是一個徒勞而無結果的等待的象徵信息,是對詩人聲音的懇求。

  但是,緊接著與老同學的談話(他斷定這個時間的選擇決不僅僅是偶然)給他富有詩意的行為賦予了相反的意義。它不是一個禮物,也不是一個懇切的請求;不,他驕傲地把他對回信的一切徒勞的等待歸還給了詩人。那些被割斷的聽筒是他忠誠的被破掉的頭,雅羅米爾嘲弄地把它們送回去,就象一個土耳其蘇丹把十字軍俘虜的頭送還給基督徒指揮官。

  終於一切都清楚了。他整個一生都是在一個被遺棄的電話間裡的一段等待,傾聽著一個失靈的聽筒,只有一個解救辦法:儘快地走出這個被遺棄的電話間!

  「雅羅米爾,你怎麼啦?」這個熟悉親切的問話使他滲出了眼淚;他無地自容,瑪曼繼續說,「沒關係,我瞭解你。你是我的孩子!我瞭解你的一切,儘管你不再信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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