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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他們打斷他的話。「現代藝術是一場反對資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世界的運動。」

  「不錯,」雅羅米爾說,「但是,如果現代藝術果真堅持反對當代世界,它就會迎來它自身的毀滅。現代藝術必須預料到,這場革命會創造出它自己的文化——事實上,現代藝術本來也想要這樣做的。」

  「我是這樣理解你的,」有著女低音嗓子的女人說,「波德萊爾的詩登在二流的報紙上,所有的現代派文學遭到禁止,國家美術館裡立體派的畫被運到地窖裡,對此你並不感到不安?」

  「革命就是暴力,」雅羅米爾反駁道,「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高於所有其它運動的超現實主義意識到,舊的小丑必須被無情地踢下舞臺,但它沒有感覺到,它自身也已變得陳舊,無用了。」

  雅羅米爾的羞辱和氣憤使他用兇狠的語氣表達自己的觀點,或者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但是他剛從嘴裡發出頭幾個字,有樣東西就使他感到困惑:他在自己的聲音裡又聽見了畫家那特有的、權威的語調,他無法阻止他的右臂象畫家特有的在空中打手勢的姿態。實際上,這是畫家與自己,成年的畫家與兒時的畫家,畫家與他反叛的影子之間的一場奇異的辯論。雅羅米爾意識到這一點,感到受了更大的恥辱;於是,他說話愈來愈尖刻。以便為使他成為一個俘虜的手勢和聲調,向他的私人教師報仇。

  畫家兩次用冗長的答辯來回擊雅羅米爾的爆發,但第三次他僅僅用嚴厲冷峻的眼光來回答。雅羅米爾明白,他再也不會成為畫家畫室裡的客人了。那個有女低音嗓子的女人終於打破了痛苦的沉默(但現在她說話的口氣不再有伊澤蒙巴德的姐妹們俯在蘭波長滿蝨子的頭上的那種感情,而是悲哀和失望):「我沒讀過你的詩,但從我所聽到的來看,你的詩不可能得到這個政權,一個你如此激烈捍衛的政權的讚賞。」

  雅羅米爾想起了他最近的那首詩,兩個老人和他們的最後的愛情。他開始明白了,這首他特別喜愛的詩,永遠也不會在歡樂之歌和宣傳鼓動詩盛行的時代得到發表。現在拋棄它,就等於犧牲了他最珍貴的財產,他唯一的財富。

  然而,還有比他的詩更珍貴的東西,這個東西他從來沒有佔有過,他一心一意想得到它:他的成年。他知道,只有通過勇敢的行為才能贏得它;如果這種勇敢意味著他將孑然一身,他將拋棄他的女友,他的畫家朋友,甚至他的詩歌——那好吧;他決心大起膽子。他說:

  「是的,我知道我的詩對這場革命毫無用處。我很難過,因為我喜愛它們。但不幸的是,我的感情卻不能說明它們是有用的。」

  又是一陣沉默,接著,一個男人說:「太可怕了。」他真的發起抖來,仿佛寒氣徹骨。雅羅米爾感到他的話引起了在場的人恐怖,他們全都望著他,仿佛他象徵著毀滅他們所熱愛的一切,毀滅使生命有價值的一切東西。

  這是悲哀的,但也是美好的:這一時刻,雅羅米爾感到自己不僅僅是一個孩子。

  瑪曼讀了雅羅米爾悄悄放在她桌上的詩歌,她試圖通過這些詩洞悉兒子的生活。但是,呵,這些詩表達得毫不清晰毫不直率!它的真實性是靠不住的、充滿了謎語和暗示;瑪曼猜測,兒子的頭腦裡全是女人,但是她無法知道他同她們的關係究竟怎麼樣。

  一天,她打開他寫字臺的抽屜,四處搜查,終於找到了他的日記。她跪在地板上,激動地把它翻了一遍。記載大抵都很簡潔,隱晦,但對她來說已很清楚,兒子正在戀愛。他只用一個大寫字母稱呼他的戀人,因此瑪曼無法辨出她是誰。另一方面,他又帶著一種激情描寫了某些事件的細節。以致瑪曼覺得厭惡:他們初次接吻的日期,他們圍著公園走了多少圈,他第一次摸她乳房的日期,他第一次摸她屁股的日期。

  接著,瑪曼翻開一個用紅字記下並用許多感嘆號裝飾起來的日期,日期下面的記載是:明天!明天!啊,雅羅米爾,你這個老傢伙,你這個禿頭的老保守,從現在起許多年後當你讀到這裡時,記住在這一天開始了你生活中真正的歷史!

  瑪曼急躁地在記憶中搜尋與這一天有聯繫的任何值得注意的事情,她終於回憶起,這正是她與外婆到鄉下旅行的那一個星期。她還想起,當她回來時,發現放在浴室架上她最好的一瓶香水被打開了。她曾問過雅羅米爾,他十分窘迫地說:「我只是弄著玩玩。」她當時是多麼愚蠢!她回憶起雅羅米爾還是一個小孩時就想當一個香水發明家,她感動了。於是他只是輕輕地責備他:「你已過了玩這類東西的年齡了!」但現在一切都非常清楚了:那瓶香水是那夜同雅羅米爾睡覺的一個女人用的,就在那個夜裡,他失去了童貞。

  她想像他的裸體;她想像著躺在他旁邊的那個女人的裸體,那個女人的軀體灑過她的香水,因而散發出象她一樣的氣味。一陣噁心的感覺掠過全身。她再次瞥了一眼那本日記,看到那些記載在標有感嘆號的那個日子中斷了。多麼有代表性——對一個男人來說,一旦他同一個女人睡過覺,一切就結束了,她厭惡地想,兒子似乎令她作嘔。

  有好幾天她故意回避他。後來她注意到他的臉色疲倦,蒼白;她確信這是由於過度的作愛造成的。

  又過了幾天她才開始注意到。雅羅米爾的臉色不僅顯得疲勞,而且還顯得悲傷。這一發現把她拉向他身邊,給了她希望:她對自己說,姑娘們造成了創傷,但由母親們來安慰;她對自己說,有許多姑娘,但只有一個母親。我必須為他戰鬥,我必須為他戰鬥,她低聲地重複道,從那時起,她開始象一隻高度警惕的、慈愛的母老虎守護在他身邊。

  他通過了畢業考試,帶著懷舊的心情告別了同窗八年的同學們。官方確定的成熟仿佛象一片沙漠呈現在他前面。一天,他發現(完全是偶然的,從他在那個黑頭發男人公寓的集會上認識的一個人那裡)那個石頭姑娘愛上了他的一個同事。

  他與姑娘約會了一次;她告訴他,她過幾天就要動身去度假;他記下了她的地址。對他所聽見的事一字不提,因為他怕用話明說出來;他擔心這只會加速他們的破裂;他很高興她還沒有完全拒絕他,儘管她已有了別人,她還是讓他不時地吻吻她,至少她還繼續把他看作是一位朋友;他不顧一切地纏著她,願意拋棄所有的自尊;她是包圍著他的那片孤寂沙漠裡的唯一的活人;他一心希望他們那即將完結的愛也許還會重新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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